醒来时,脸颊上有泪辙,眼中早已是两处干涸,安隅偏脸看向幔帐外,烟敛跪在塌边已哭成了泪人,她摘掉她的泪珠,无力地问:“太皇太后和太妃娘娘还好么?”
烟敛把脸埋起来,拼命地摇。她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烟敛,你还记得除夕那晚我跟他说的话么?”安隅怔眼喃喃,“我跟他认识了多久,你就跟他认识了多久,你知道,殿下他人有多好,对吧?早知是最后一面,我不该冷眼相待,对他说出那样的话。”
“前程似锦,今生无忧”,不像是祝愿,更像是诅咒。
“娘娘,”烟敛抬起头,咬唇否认:“您千万不要自责,殿下他……殿下他如何,皆因叛贼起祸,他们才是罪魁祸首,跟娘娘无关。”
但是愧疚一旦扎根,就难以拔除。安隅心底麻木,听不到任何回响。她不敢面对太皇太后和杨太妃,不想再目睹其他人经历跟她相同的遭遇。
两只膝盖的旧痕上添了新伤,烟敛给她上药时懊悔不已,眼泪不住地流,“娘娘答应我看一眼就回来的,结果跌跤带回了一身伤,奴子要跟着去,您就是不让,那些将军们指挥调度是一把好手,但是他们不懂如何伺候娘娘。”
“我本不该在那里的,”安隅道:“他们已经尽力做到最好了,若没有他们与圣上配合,识破泾阳叛军,长安昨夜就失守了。”
说到泾阳叛军,烟敛微愣,清理着药膏道:“娘娘,昨夜明德门事发后,太皇太后下发懿旨,将德妃娘娘禁足景福宫了。”
安隅垂眼,泪水枯竭,空余嗟叹:“她的事情,等圣上回来,交由圣上处置吧。”
皇帝出现在她的梦中以往是凶神恶煞的面目,后来他似乎换上了温情和善的颜色,最近两日他是受害的一方,叛军的刀剑频频刺穿他的胸膛。
安隅数次从噩梦中惊醒,大汗淋漓时,她抱紧膝盖,紧紧蜷缩,独自忍耐接踵而来的锥心之痛。
剑南叛军未能在武州盘桓多久,据军报回复,永裕帝南下后,率领北衙十卫禁军、山南西道以及陇右南道兵力一举夺取武州,把叛军逼退至剑南道境内,在抚州重挫叛军五万兵马,剑南节度使刘培气数将尽,从而认罪投降,永裕帝拒绝接受,从剑南北道一路围堵截杀,深入剑南南道傍州,几近南诏国境,将叛军杀的片甲不留。
所有州县叛军首领就地斩首,首级悬于城门之上示众。剑南节度使刘培和剑南东西两院盐监御史的首级则悬于大秦与南诏交界处,作为对南诏国与剑南道私下进行盐铁交易的警告。
至此,永裕七年间,剑南道谋反以落败告终,武州的失守与克复成为永裕帝在位历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晋王秦彻献身固守利州也成为大秦历史上被后人世代传颂的一场战役。
一个月后,永裕帝率军返回长安,取消了所有阅兵以及献俘仪式,虽然大获全胜,人心各处悲凉。
晋王的遗体已经安葬进入墓室,皇帝回京后为晋王设立神道碑,追封谥号,撰写墓志。等一切丧仪结束,他在墓前打开山南道兴元府兵曹参军事王逊转交的一封书信,来自晋王。
“山南道秦彻敬禀圣上,
若利州瓦裂,叛军距京仅有咫尺之距。武州兵勇,身当矢石,忘身殉国。臣弟见危,深恐半壁江山糜烂,亦不可坐视而不为。
臣弟幼年,常闻皇兄征战之勇,先帝常诫各后辈当以皇兄为榜样,臣弟自始敬仰皇兄傲岸气象,今兵临城下,生死边缘,无畏无惧,坦然释然。
臣弟终身载福,一生无大憾。唯余无礼之请。请圣上原宥臣之不敬,请皇兄宽恕臣弟之不孝。今后烦请皇兄代臣弟侍奉太皇太后、太妃左右,顾及家中万事。
遥祝大秦山河无恙,百岁无忧。
弟川原手书”
皇帝抚过信中文字,回想起年前宜政殿内的某个深夜,他说:“若剑南道叛乱,陇右东道和山南西道的兵力是阻隔叛军通往长安的屏障,山南道的兵你统率六年,这次能带好么?”
御案另一侧的他说:“圣上放心,臣一定带好。”
他最终还是愿意称呼他为“皇兄”。他曾经嫉妒到恨的人,竟然以仰慕的心态看待过他。太晚了,他来迟了一步,一步之遥,他或许就可以挽救于万一。自责、愧疚无休无止地滋生,不仅在一件事上。
晋王大丧后,皇帝开始清算泾阳叛军发动明德门叛乱的战后事宜,泾阳兵曹参军事尤勇以及其他泾阳带兵首领当晚被北衙禁军留了活口,他们先经花鸟司刑司进行审讯,再由御史台、刑部、大理寺三法司联合会审。
最终尤勇对率领泾阳兵力与剑南道勾结的事实供认不讳。尤勇受剑南节度使刘培指使,两伙叛军商定,若皇帝有带兵南下之意,尤勇便带领泾阳兵力趁虚而入,攻破明德门后占据长安,以便日后刘培篡权自代。
只是未料,皇帝思维缜密,直觉精准,预估长安兵力空虚之时,或许存在它方异心浑水摸鱼,于是蛰伏长安周围,只等瓮中捉鳖,让南北两军夺取大秦权柄的合谋沦落为春秋大梦。
谋权篡位,按律当斩,株连九族。泾阳与剑南道所有叛军罪名相同,下场一致。泾阳兵曹参军事尤勇之女德妃尤君意难于幸免,同获死罪。顾念其为后宫嫔妃,故免除斩首之刑,赐酒一杯,花鸟司负责监刑。
前后审查定夺,德妃行刑时,已至三月中旬。此时,酎浓还在为皇叔的逝世伤怀,提到晋王,小小年纪的她总要哭得眼睛红肿,半晌也哄不好。
安隅认同酎浓内心的悲伤。秦川原,是一次逢面就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人,叔侄两人相处玩耍过几次,亲密血缘,他在酎浓心里留下的痕迹,大概难以磨灭。
安隅望着酎浓的泪眼,会发怔。千丝万缕的纠葛,她避无可避。先哄退公主,再回拒嫔妃们的晨省后,安隅到殿外的园子里散心,四季轮回永不休,春意融融也不会缺席,无论世间人有几多悲喜。
走廊外经过一人的身影,花鸟纹绣透过木格跃然飞入,是花鸟司新任司长常哲,行礼时年轻的面容颇有为难之色,“回皇后娘娘,德妃娘娘临行前想见您一面,臣虽知此请无礼,但不敢不禀。”
“无妨,”安隅淡淡眯眼视向游廊尽头,放任暖风在她眼梢描画出春慵情态,“我去见她。”
携一丛桃花步入冷宫的某处殿所,这是德妃最后被发落的地方,阴凉透骨,仿佛春日不曾到访。
曾经的一品嫔妃被强制拆解钗环后意志连日消沉。见到安隅,刻入骨骼的涵养催着她抛开性命之忧也要顾及礼节。
安隅扶她,阻止她低头下蹲,“君意,做一回自己吧。”
从前不染世间尘的金枝玉叶被逼入绝境,也是能在积灰的塌上安稳端坐的,安隅把桃花放在两人之间的案几上,隔着一束花香,尤君意启唇:“父亲反叛一事,我真的不知情。这段时间我恳求多次,但圣上不肯与我相见。我实在没有法子,只能请见娘娘,请娘娘替我转告圣上,君意对不起他。”
日光从破窗中漏进,跌落在她们的裙摆上落荒而逃,一段光柱中万千尘屑叫嚣推搡。安隅只是看着它们,并不拂拭打扰。“君意,不要自责。”她说:“泾阳兵曹参军事的罪行与你无关,叛君的是尤勇,你没有对不起圣上。圣上怪罪的人是叛军,不是你,你只是受了牵连。”
“娘娘,谢谢你的安慰,”君意看向她勉强一笑,“听你这样说,我感觉好受多了。”
美人遭受摧残,独剩落寞风情。安隅不忍看她,看向她们之间的花束:“景福宫的桃花开了,我经过时,顺手从你园子里摘了一些。”
绝望画眉,花开得正好映在眼底也无色,君意把桃红捧在怀里嗅了嗅,问:“娘娘你说,圣上今后会想起我么?”
安隅低嗤一声,笑了,笑得鼻酸,笑得眼红:“今后尘归尘,土归土,他记不记得你哪里还重要?”
君意跟着她笑,泪水浇在桃花瓣上凝成露珠,“我没有娘娘洒脱,我的名字都是因圣上而起,落草后瞧我是个姑娘,阖府上下都认定我是要走入宫这条路的,但是父亲野心膨胀,要拜相封侯,我无所翼助,他便谋乱,这两日我一直在想,在父亲的眼里我算什么,假若他真的攻下长安,是不是连我这个女儿也要杀?”
做父亲的倘或真的在意亲生女儿的处境,怎会上贡她们如斧钺,利用她们来成就自己的伟业。她跟她有着同病相怜的命运。
安隅避而不答,安慰道:“君意,想一些开心的事情吧。”
君意点点头,“全家人一起,也好,就不用再挂念他们了……”
那么,仅剩下一人难以割舍。安隅愕然,终于看向她,君意被看透心思,泪中带笑。她蹙眉眼潮,对她说:“你好傻,尤君意,你真的好傻。”
君意眼眸润泽,“娘娘到我这步田地,也会如此的。”
她的那步田地,是哪般田地?临死前仍旧念念不忘,心甘情愿喝下御赐的鸩酒,命丧他手。破碎、荒唐,怎算的上是开心的事?
然而没有多余的时间留给她们叙旧,时辰到了,花鸟司带来了那杯酒。
玉手一双丢开花香,要空出来去捧握酒杯。
安隅收回余光,默然离开,把君意和她的回忆留下。
嫁入东宫当晚,君意没有见到太子,太子妃寝殿的灯烛很早就熄灭了,她的燃了一整夜。
半个月后先帝驾崩,在需要她出席的场合,君意得以与太子逢面,他的目光不曾在她身旁有过停留,她已凝望良久。
后来离开东宫进登大明宫,她的身份由太子侧妃晋升为一品德妃。皇帝亲政半年后,她等来了召幸。
立于麟德殿前殿苍龙厅的梁架下仰面,覆斗顶棚下是一圈一圈莲蓬簇拥环绕的藻纹,花芯的中央是一条金鳞碧色的蚪龙,龙头朝下正视厅中的来人。
君意撞上一双龙眼惊了一跳,面对御容时就少了些许害怕。他注视她的时候很用力,疼痛难忍,她忍住不落泪,担心龙颜不悦,忐忑压在心底,强颜欢笑。
他俯身,呼吸吹红她的耳颈,“名字是君意,是么?”
她连连呼喘,勉力屏息一瞬,点头。他轻笑,“朕喜欢你的名字,也喜欢你,知道原因么?”
她情怯,失神望着他摇头,他靠近她的鬓角轻嗅:“因为君意很乖很听话。”她溺毙于他的眼池,再也无法挣扎上岸。
酒意勃发,肝肠寸断,一醉封喉,不必再醒。
安隅离开冷宫时,在宫门处遇到了贤妃柳苏白。她背靠白墙黑瓦,苏白含泪站在千尺万尺的琉璃朱墙下,她们在阴阳两面的交界处相视。
“娘娘……”她声音颤抖:“我想来看看她……”
安隅颔首,继续往前走。直到与苏白擦肩而过,两人交换了位置,一声杯器与地砖的碰撞乍然传出,在冗长的宫道内回响,久久不息。
接着是一声呜咽,竭力忍耐的低泣。
安隅停顿,阖眼片刻,提步再抬眸,看到墙头一群白鸽受了惊振翅高飞,模糊飞远,消失不见。
尤君意,永裕七年三月十五卒于冷宫,春秋廿五。永裕帝褫其封号,禁入皇陵,以布衣之身随父泾阳叛首尤勇以其月十六日葬于长安县西郊。
永裕七年七月十四,皇后为其撰写墓志,篆刻墓碑,以慰幽泉之魂。此为后话。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第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