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笔仪式安排在宜政殿东偏殿的南窗前,正旦卯时举行。
一切准备就绪,太监们奉了香,皇帝接过玉烛长调烛台上已被点燃的灯烛,安隅把奉膳局泡制的屠苏酒倒入金杯中,皇帝提笔蘸墨在宣纸上写下新年第一笔:
“天下太平,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一句吉祥语寄托了政权永固的好寓意,皇帝捧起酒杯饮尽屠苏酒,简单的开笔仪式便告一段落。
安隅接过皇帝手中的金色杯盏在案上放稳,他问:“还难受么?”
她摇头:“已经好多了。”
赤金凤冠展翅,摇得他两眼金粼。六年,入眼看她还是耳目一新的感觉,皇帝想跟她抒发一些感慨,却囿于词穷,无话可说。
安隅不习惯直视他的眸,目光够到他的下颌,止步于此。见他冠冕的组缨松动,她撇开眼想要忽视,但听他轻笑着问:“怎么了?昨天晚上也是这个样子,魂不守舍的。”
安隅屏息,抬眼正视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脖颈。
“嗯?”他迷惑的时候,眉峰松弛不再紧压双眸,目光中的凌厉被浅钝稀释。
安隅看他表情无辜,莫名来气,走近踮起脚帮他把组缨在喉间系紧,情绪支配力度,皇帝痛得嘶一声,“这是要割喉谋杀朕么?”
安隅不言,脸上冷得结霜,垂手落脚的同时也垂脸。皇帝不明不白,揽住她半转的腰身,斜视她的侧脸,质问:“大年初一,怎么一大早就有脾气?朕这次哪里招惹到你了?就因为没懂你的意思?”
跟他没关系,她在生自己的气。冠冕带不稳,大不了摔掉,旒珠摔断了线丢得一颗都不剩也无所谓,他不缺。她为何管他的闲事?一身狗气,闲了似的。
她不愿如实回答。
皇帝靠坐下来,双手撑在几案的边缘抬高了肩线,看着自己的一双长靴交叠,靴后跟支在地砖上靴尖翘起,靴头的龙纹张牙舞爪刚好够到她的裙摆。
她完成仪式了就想走,他抬起长腿拦住她的去路,安隅选择绕远,皇帝俯身捞到她的手腕,把她拉回头,拉进自己怀里。
“到底怎么了?”皇帝靠着案,切成仰视的视角,皱眉,“你告诉朕,不要打哑谜。”
安隅贴着他的腰,感到万般不适,推远他的胸口,皇帝箍紧手臂,轻松化解她的力气,她瞬间急躁,低斥:“放开我!陛下要在宜政殿跟我闹么?”
她的问题皇帝无心考虑,眼里只见得她腮红下又翻涌出一阵红,他微怔,抬手扼制她的下颌,迫她看着他。
她的眸心中有他的倒影,清晰可见,不似以往那样浑浊。
她极力躲避他的凝视,只有看出窗外,一双人马忽然闯入她的眼底,一前一后冲破丹凤门穿过御桥,向他飞奔而来。
皇帝放开安隅的错愕,起身向外看去,天光微芒,马上两人的盔甲与昼夜摩擦,划破天地,晨曦一倾而下,唤醒了黎明。
狼烟在远隔数十里的烽堠燃起,宫城内外开始击鼓鸣金,分明是有战事来临。突遇战事,军情急报入宫,一切传送人员通过宫门时皆可不下马。
等两人在丹墀下翻身下马,飞快登高进入殿内,皇帝已是平静等候的姿态,在御案前直接免了他们礼的道:“速说。”
风尘仆仆的两人匆忙互视一眼颔首,其中一人垂肩拱手,先道:“回陛下,卑职乃陇右道武州南溪烽烽帅张良,三天前夜里子时左右,南溪烽前铺铺人巡夜时发现剑南道扶州附近的兵力调动有异象,卑职不敢怠慢,火速上报。武州司马参军事刘尚坤下令让卑职八百里送烽牒入京,禀告陛下。”
张良话音刚落,殿外丹墀下传来马声长嘶,他的那匹马栽倒在玉阶前浑身抽搐,有过行军经验的人对八百里马力耗费的此类现象完全可以做到熟视无睹。
只有一人看出窗外,望着那匹马鼻息粗重,口吐白沫,濒死前还在绝望挣扎。安隅嗅到死亡的气息心底发寒,但她没有回避,只是麻木无情地看着,直到它气绝。
另外一人回话,“回陛下,卑职是鄠县烽堠马铺铺人崔健,本烽烽帅命卑职护送张烽帅传送烽牒回长安。”
皇帝接过烽牒详阅陇右道发回的军情。
“跪禀圣上万安:
剑南北部抚州疑似纠集大量兵马,具体数量不详,预估七万有余,此行不法,剑南道恐有逆反之象,臣已传书陇右道各州县司马、兵曹参军事尽快齐集陇南,若有逆贼遽犯,臣等必尽所能固守陇南大局。
武州司马参军事刘尚坤手书”
大秦为瞭望军情,警戒治安,在各地设有烽堠,三十里为一烽,一旦发现异常便举烽示警,烽烽相传。鄠县是距京畿最近的一处烽堠。
三天之内,军报从陇右道最南传入长安,速度已达极致,然而军报与现实存在时间差,目前剑南道的局势还不明朗,需要凭借后续军报做出判断。
“辛苦你们二人,回各自的烽堠待命。”皇帝放下手中的烽牒,看向张良道:“朕欠你一匹马,去御马厩里挑一匹。”
听皇帝要赐御马,张良大为震惊,忙要行礼谢恩,皇帝抬手打断他,“时间紧迫,不必在意俗礼,去吧。”
两人领命告退,回身时才留意到到南窗前的一位宫装丽人,能把凤冠驾驭完美的天家内眷,无疑就是皇后本人了。仓促间向她行礼,皇后安静颔首,叮嘱道:“一路平安。”
简短四字,便有安定人心的力度。
听闻京中鼓声大作,文武百官纷纷向前朝赶来,聚集在宜政殿外等候传召。安隅定神,蹲身告退,皇帝点头准许,她抬眼看向他。
六年内,她陪他写下数次“天下太平,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今日局面被打破,安隅无法做到置身事外,她内心五味杂陈。
他身姿稳慎,神态一如既往,在她眼睫跌落的时候,安慰道:“别怕,有朕在,不会有事。”
安隅不敢再面对他,狠下心来回头向殿外走,她很想道歉,为方才没来由向他使性子的行为说声“对不起”,最终还是被自己的执拗降服。
并非无动于衷,只是因果复杂,羁绊过深。
除夕夜宴通宵达旦,许多臣工从长乐宫辗转宜政殿时身披喜气,胸怀酒意,面对南面的军报时还有些迷茫。直到皇帝宣见户部尚书,下发圣意:“开仓,准备粮草。”,众人这才彻底清醒。
御案旁有架紫檀金银书几,上面插放一卷大秦地图,皇帝一边详视,一边沉吟道:“先从丰德仓调取一百万石粮草运往陇南和山南西道。”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根据皇帝的口风探测,南面似乎要起战事,重臣闻言皆惊。户部尚书袁硕有些犹豫,“回陛下,丰德仓是京畿最为重要的粮仓之一,一百万石粮草几乎占据丰德仓储的三分有二,陛下确认要开仓运粮吗?”
“事不宜迟,”皇帝确认,递给他一封御笔亲书的纸笺,“这是朕签署的“仓纳谷牒”,你们户部凭此速速去同京兆府,丰德仓仓督协调调粮一事,三个时辰内,朕要这批粮草出京南下。”
粮草调动安排妥当,接下来是调兵一事,户部尚书袁硕匆忙离开后,皇帝看向兵部尚书李韬,“南面已很久不起战事,若剑南道蓄谋已久,陇右、山南两道可能反应不及,故京城还需调兵前往支援,北衙十军中调遣左右羽林军,左右神武军,左右神策军这六卫南下陇右、山南两道增援。”
武官对军情的敏感程度比文臣要强烈许多,再者之前跟皇帝进行过关于剑南道举动异常的秘谈。由于铺垫充足,兵部尚书李韬除了神色凝重之外,没有任何过激反应,告退道:“臣这就去布置。”
由皇帝这根梁柱撑在前朝,人心安稳不至涣散,然而烽烟不断,笼罩在长安上空,市井坊间被催逼得人声喧嚣,谣言迭起。天灾**属于最轻微的议论,其中甚至出现大秦年灾月晦,寿数将尽的论调。
又一个三日过去,陇右道八百里传回急报:剑南节度使刘培举兵北上,从抚州进犯陇右道南部,武州司马参军事刘尚坤率兵阻截,因兵力悬殊,战死南溪烽铺。
至此,举朝哗然,民声沸腾。人事焦灼,天象同时出现不详。司天台的官员夜观天象,观测到西北方向出“扫帚星”彗星,绵亘半月不曾灭,而且胁迫着作为“帝星”的紫薇星。这是帝位不稳的大凶之兆。
面临各方各面的胁迫,永裕七年正月初五子时,宜政殿下发旨意,皇帝将于初六寅时,帅军南下征伐剑南反贼。
面对皇帝御驾亲征的决定,兵部尚书这次再也镇定不了,极力劝阻半个时辰也未能使皇帝收回圣旨,朝中其他要员纷纷上书劝谏,也全部遭遇回绝。
随后义安宫太皇太后懿旨传召永裕帝,一番苦口婆心,谆谆教诲,仍未起到任何效果。太皇太后无奈,只能把最后的希望寄托于皇后。
“从大局着眼,如今整个长安城人人坐立不安,圣驾离京,人心只会更加崩溃。怀业早年南征北战惯了的,那是他身为臣子护卫宸极应尽的职责,但现在他是大秦皇帝,一旦出现意外,天下局势必然土崩鱼烂。若逢战事,次次都需国君亲征,还要那些武官将军做什么?君王决策,军侯效鞍马之劳,自古就是这样的道理。”
太皇太后发表完见解看向安隅,口吻担忧:“前朝之事,后宫干预不得。哀家虽为长辈,也不能违规逾矩,不能干政唯有劝解,哀家的话,怀业不听,你的话他兴许能听得进去。皇后替哀家,替后宫劝一劝皇帝,全局通筹,群策群力才是稳固权柄的万全之法,不要总想着自己承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