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动不动守在觐灵病床前,卿甫那副呆滞的模样有些骇人,仲敏和梓晴不敢将他一人留在病房里,他们轮流照看昏迷不醒的觐灵与精神恍惚的卿甫。
梓晴将的夜宵递给卿甫,见对方只是摇了摇头。
“你不吃饭总得喝口汤吧。”
仲敏将一碗汤塞到卿甫手中,见对方接过去,他舒了口气。
不说卿甫,就是他和梓晴也是顾不上吃晚饭,拿起手机一看,这都凌晨两点了,难怪肚子这么饿。
“仲敏,你和梓晴回去。”
低头喝汤,声音平静。
仲敏留意到他端碗的手不再颤抖,心想,老赵这回受了不小的惊吓,朱馆主得赶紧好起来啊。
“我随便哪里都能睡,我留下,梓晴你回去吧。”
听见仲敏的话,梓晴摇了摇头,他也想留下来。
“老赵,你看我们两个人在,要打水,要买饭多方便,有什么事你尽管吩咐我们。”仲敏如是说。
“你们回去休息,我一个人照看得来。”
“行吧。”
仲敏对梓晴使了使眼色,他答应卿甫。
两人在病房外商议,决定仲敏留下,梓晴回去睡觉,明日,梓晴再过来换仲敏。
“我真怕夜里就老赵一个人,他会撑不住,他这是吓破胆了,陪着他们我才放心。”
梓晴把自己的围巾递给仲敏,说:“晚上冷。”
“回去路上小心点。”
“嗯。”
送走孟梓晴,仲敏返回病房,卿甫看他去而复返,也没说什么。
卿甫始终盯着仪器,话也不说,仿佛一块木雕,仲敏熬至凌晨四点,困得不行,在折叠椅上睡着了。
凌晨的医院并不寂静,病房外偶有护士走动的声音,卿甫也不是坐着一动不动,当点滴快输完时,他起身按铃叫了护士。
护士离开后,外面许久没有声响,也没有话语声,咳嗽声,大部分病人和陪护的家属都睡去了。
卿甫掖好被子,低头去看觐灵的脸,他的脸色比先前好上许多,微颦的眉头也舒展了。
“我很后悔,没有早点去接你。”
卿甫低语,声音很轻很轻。
“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我隐隐有种不安感,有时送你下车,看着你平安离去,我才会放心。”
“觐灵,我害怕失去你。”
卿甫握执住对方的手,将唇贴在手背上:“我定制两枚对戒,店员通知我已经做好了,我本来打算明日去拿。你一枚,我一枚,不离不弃,相伴终老。”
抚摸觐灵那琴师般修长的手指,卿甫与他十指相扣:“别睡太久,不要沉迷于梦中,早些醒来,我很想你。”
卿甫喃喃低语,声音真挚而温柔。
觐灵无知无觉,他被困在八百年前的记忆之中,被纠缠着,无法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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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下,白梅盛放,雪花飘舞。
赵子钧在院中踱步,云水先生前来,他唤仆人在梅树下设席,两人对饮,谈的都是敌军围城的事情。
“听说你还在宫中任职,我想也只剩你了。”
赵子钧亲自为云水先生倒酒,也为自己倒上一杯。
云水先生哑哑而笑,端酒一饮而尽,甩袖擦唇,喃语:“他们说守不过今晚,宫里的人都逃光了,太皇太后已经决定抱圣上出城降贼。我过来,是来跟你辞别。” 赵子钧沉默饮酒,一杯接一杯,好会才抬起头,望着云水先生,喟然长叹:“我已知晓,事已至此。”
事已至此连叹三声,悲痛难以自抑。
“再为我倒上一杯酒吧,这杯饮下,暖肠舒胃,足以抵御北地的寒冷。”云水先生擦去眼角的泪水,微笑地递过空杯。
他亦微笑,缓缓酌酒,说道:“我也陪你再饮一杯,路上珍重。”
站起身,他饮尽这杯践行酒,云水先生亦如他,一饮而尽。
云水先生离去,赵子钧独酌,雪花梅花飘满锦服,他轻轻拍去,留意到不只是雪花,还有白梅花瓣。
他抬头,见梅花伴随着雪花飘落,纷纷坠地。
抓住一朵飘舞在半空的梅花,将它捧到唇边,亲吻它娇弱的花瓣,轻轻说:“你也能感应到今夜的悲恸吗?”
他拍落手里的梅花,走近梅树,像往常一样轻抚它的树干,喃喃念叨:“几百年的风雨,你都经历过,也把今夜铭记。今夜之后,这里曾经的繁荣都不复存在,惟有你还毅然挺拔,风雪不侵,再一次目睹这人世的悲怅与无奈。”
他手上的温度,传达给它,他的悲痛也传达给它,它很想说话,但是它无法发出人的语言,唯有那陪伴雪花坠落的花瓣,能传达它的哀伤。
我们要分别了是吗?
我并非一直毅然挺拔,风雪不侵,我也会被寒冬积雪压弯腰肢,也会被彻骨的北风冻伤肌里,为何要将坚韧寄托于我的身上。
几百年的风雨,刻在我纹理上,人世间的悲苦烙在我的灵魄之中。
我无法抑制我的悲伤,这九鼎沉沦的悲恸,化为别离的心碎,远去的往日故友——他们也是我的故友啊,他们永远消失了吗?离去的云水先生,他将去陪伴年幼的皇帝一并被俘北上吗?
赵子钧,快离开这里吧,像人们说的那样南下吧,你不要留在这里。
梅树的语言,赵子钧听不懂,他只听到身后仆人喊他的声音,此时已是凌晨,城外火光冲天,城内不时传来忽远忽近的哭喊声。
“北兵入城了!官人,快逃吧!”
仆人神色慌张地冲进来,已不顾尊卑,拽住赵子钧的袖子,就往外扯。
他没有动弹,神色依旧,看向仆人轻笑道:“山河破碎,大势已去,还能往哪逃?你们散去吧,府中财物尽管取去,不必留于贼人。”
仆人跪在地上,本还想哀求,听到外头的哭喊声,仓皇失色,在地上拜了三拜,抱头奔逃。
赵子钧仍坐在席上饮酒,慢慢独酌,听到外面响亮的马蹄声与彼此起伏的哭喊声,他无动于衷。
他缓缓倒了杯酒,敬向白梅,琥珀色的酒渗入雪地,他微笑地摸了摸树干,淡淡地说:“只剩你跟我了。”
身后,进入院子的敌兵快速朝他移动,赵子钧听到声响,没有回头。他手按在腰间佩剑上,“唰”一声抽出长剑,银光闪耀。
长剑划过脖子,血如喷泉,溅洒在白梅上。
赵子钧缓缓倒下,躺在雪中,脖间的血仍在流淌,他痛苦地爬行,用最后一点力气翻身,仰望白梅。
雪仍在飘落,白梅纷落,将他的尸体逐渐掩盖。
不要!
白梅喊不出一声。
白梅无法去制止,它的花瓣洒落在他的额上,唇上,这是它的泪水。
他的血渗入地下,被它的根系吸食,他们溶为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它本是株梅树,不该有悲痛的情感,不可能感受到心碎,但是它的心碎了,它落尽所有的花瓣,只剩秃秃的枝杆,在严冬大雪中,奄奄一息。
赵子钧,史书中没有关于他的记载,他身亡之时,正值都城沦陷,天下大乱之际,无人知晓他的生死去向。
白梅的修行到此为止,它再也恢复不了往日的风采。
春日到来,它的叶子稀稀拉拉,它的好些枝杆枯死,遭虫蛀食。
它像一个迟暮的老人。
没有主人的院子,盗贼不时光顾,没有人留意到它,它淹没于杂草丛中,为世人遗忘。
再没有高风亮节的琴师在它身旁鼓琴,再也听不到那人悦耳的声音,听不到那些让它喜悦的赞美。
有一年冬日,花期一到,白梅开始艰难地长出花蕾,绽放花朵,它开出红色的花,像血一样的红色,它在将它几百年的灵力毁于一旦。
人们惊喜地发现了它,说这曾是一棵白梅树。
花期过后,白梅的生命就像被燃尽一样,日益枯萎,再无一丝生的气象。杂草长得更高,渐渐有将白梅吞噬的迹象,它视若无睹。
“梅公子,你也历经数百年的时光,再修炼些岁月,登仙籍不难,何必这般自残。”
童颜鹤发的老道站在梅树下,手中麈尾挥舞。
“我能用我的生命,去还他的再生吗?”白梅哀求老道,抖动着光秃染病的枝干。
“荒谬,如何完成,那人的元神早已入五道轮回!况且,你所剩不多的灵力,能增益我多少道行。”
老道轻嗤,他舞动袖子,扬起一阵风,将身边的景物都抹去,仅遗留白梅与他。
“七十年后,将有一名男子寻梅至此,此人善丹青,嗜梅花,你入他画,灵力必有增益。好好修炼吧,树是树,人是人,不要再有那些痴念。”
老道并不是坏人,他给白梅指出一条正道。
“七十年后,你我还能再见吗?我曾听土地说,千年能修炼成仙,不受法则束缚,可以随心所欲,那便也能幻化为人吧?我无欲登仙籍,你可否携我到人间一趟,十世轮回,总还能见他一面吧。老神仙,求求你了。”
白梅哀求,如果它能跪拜,已伏在老道的脚下。
“冥顽不灵!”
老道恼怒,不再理会,拂袖而去。
梅树苦苦等待画梅人,七十年后,一位弱冠男子和书童翻过残垣断壁,来到白梅前。
书童从包袱中取出笔纸,弱冠男子站在梅树下喟叹:“都说这里有株千年古梅,本是白梅,却在兵燹之火到来时开出红花。今日一见,花色雪白,皑洁美好,不知开红花时,是哪般景象。”
弱冠男子在梅树下停留三天,画出一副梅花图,图中所画梅树一株,枝头点缀数朵白梅。
这之后,有一天,数名乞丐前来到这间破院入宿,天寒拆门窗生火,却不慎重,燃着院中齐膝的枯草,火势冲天,叫花子夺门而出,更无人抬水救火。
眼看大火就要烧及自身,白梅望了一眼荒凉的院子,想起往日的那些繁华,那些非凡的人物,它没有发动灵力护身,任由火光蹿上树枝,将它的□□烧为灰烬。
承受吞噬身体的痛苦时,白梅想起那天的宴席,那天云水先生黯然流泪,赵子钧闷声饮酒,更有一人慷慨陈词:若是到那九鼎沦陷之时,吾当以身殉国。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聚会,那之后,每个人都走向属于自己的命运。
白梅的肉身化为尘埃,它的灵魄飘荡于半空,隐隐有了人的形体,望着付之一炬的残院,它的眼角溢出泪水,泪水冲刷着脸庞。
它不清楚为什么如此伤心,它再修不成正果,但它不在乎这个。
“我本是渡途上的道仙,自诩神通,上知三千年,下晓三千年,渡过的小仙无数,却是拿你这小小的孽物无可奈何。”
声音响起的同时,老道飘然而至,他将手按在白梅的额头上,低头念咒。
咒语之下,白梅的身影渐渐具体,并最终有了真正的人样,是位儒雅的白衣少年。
白衣少年惊喜拜谢,一拜再拜。
“十世之约,不可忘记!”
老道声音一落,便挥动麈尾将白衣少年送入轮回。
觐灵的额头被人用力一点,他从梦境中醒来,发现自己悬浮在虚无之中,一位老道在面前正看着他。
低头见自己身穿现代的衣物,血迹斑斑,觐灵回忆起搭乘公交车出事故的情景,知道如今是灵魂状态。
觐灵对老道恭敬行拜礼,抬头呈词:“十世之约不敢忘,只是我本命不该绝,那时遭遇灾厄,欲救他人,而遭恶鬼暗算,实不甘心。”
老道将袖中《梅花图》抛予觐灵,觐灵打开一看,画中的梅花黯淡模糊,即将消失。
“每一世轮回,都会消耗你的灵力,这一世已是大限。”
“我知晓,无憾。老神仙我本命不该绝,可否……”
觐灵点头,他知道,自己将失去最后一点灵力。
老道显得很无奈,说道:“罢罢罢,你回去吧!”
随着袖风飞动,不久觐灵有坠落感,他急忙睁开眼睛,正对上卿甫的脸,卿甫握着他的手,激动地看着他。
“卿甫……我回来了……” 觐灵翕动双唇,对卿甫虚弱地微笑。
卿甫抱住觐灵,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语。
数世轮回,觐灵早就不是当年的白梅精,遗忘了自己的前尘往事,卿甫也不是赵子钧,他只是有着赵子钧的容貌,其他,少有相似的地方。
觐灵不知道前面几世的轮回中,他们是否相逢过,是否相知过,只在乎这一世,他的心愿得以达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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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仲敏睡醒,天亮着,病房里一堆医生,查房的时间到了,医生们围在觐灵床前,仲敏看不见觐灵,被一大群人挡着,但他看到卿甫脸上疲惫的微笑。
显然,朱馆主醒来了。
真好。
觐灵出院时,仲敏和梓晴都来接他,四个人坐一辆车上,欢声笑语。
司机是卿甫,副驾驶座上坐着觐灵,两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微笑,阳光洒在觐灵白皙的脸庞,他抬起手将额前稍长的刘海往耳边拨,他的手指上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
卿甫左手上也有一束光芒,那只手一直握住方向盘,那束光更为显眼。
他们手上戴着对戒。
又是一年春日,镜湖公园的梅花开了,湖堤上游客众多,卿甫与觐灵在梅林散步,两人来到一处相对僻静的地方,在那里见到一棵高大的白梅树。
风起,白梅纷落,仿佛是雪。
“觐灵,风中有阵阵梅香。”
“嗯,我闻到了。”
“这味道真令人怀念。”
卿甫靠近觐灵,他贴近对方耳边,那动作像似在嗅闻。
“能闻到吗?”觐灵眉眼含笑。
“不能。”卿甫摸了把对方的脸,言语温柔。
去年,觐灵发生车祸,那之后,卿甫再闻不到觐灵身上的梅香。
“我也看不见鬼魂了。”
觐灵望向梅林深处,以往的经验,这类幽深僻静的地方,是鬼魂喜欢出没的场所。
“我成为真正的人。”
他的笑容在嘴角潺湲,卿甫有亲他的想法,但不远处传来脚步声,让他不敢胡为。
“几百年的道行毁去,你可曾觉得可惜?”
抚摸对方的脸庞时,肌肤的温度传递至指腹,卿甫的眼眸饱含深情。
摇了摇头,将手覆上卿甫的手背,觐灵回道:“不曾。”
去年,觐灵遭遇车祸,醒来后,告知卿甫自己与他的前尘往事。
觐灵前身是一株白梅,不是人,是精怪。
“下雪了,下雪了!”
一阵风起,白梅飞舞,远处传来小孩欢呼的声音。
卿甫与觐灵抬头,望见纷纷下坠的白梅,有花瓣落在觐灵头发,肩上。
抬手轻轻拂去,卿甫吟道:“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觐灵的身影一怔,眼中噙泪,卿甫吻上恋人,两人拥抱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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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 2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