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敏在自己的寝室里仿制吴镇的梅花图,老罗头在书房看书,不时听到仲敏喃喃自语,像似在跟人讨论绘画,由于仲敏时常这样,老罗头不以为意,拄仗起身将房门关闭。
腿脚不便,老罗头大多数时间都在书房看书,或在大厅看电视,他经常不知道仲敏在忙些什么。
老罗头生育三个孩子,仲敏排行第二,深得老爹遗传,喜欢字画,爱好收藏,也最受老罗头喜爱。
平日里老罗头不大过问仲敏的私事,仲敏也不爱别人管他。
仿制古人画作,仿得好的人,能够做到以假乱真,仲敏就有这个本事。
他颇有造假的天赋,既能书也能画,而且对古代名家的作品了如指掌,但他瞧不上制作赝品的人,他有底线,不会拿假货去骗人。
仲敏不只是绘画技巧精湛,善于学习,他还掌握做旧的知识。
年少时,仲敏曾向人学习器物做旧的技法,不是为发财,只是调皮,他将一面桌屏做旧,拿去骗父亲老罗头说是明代桌屏,因为不学好,差点挨打。
身为朋友兼合伙人,卿甫熟知仲敏的特长,才会向觐灵推荐他。
“我看这梅花枝节虬曲、偃蹇,是株饱经风霜的老梅树。”
工作台上摊开一张宣纸,纸中绘下一株梅树,仲敏正手执毛笔对一旁的空气说话,就仿佛他身侧站了个人。
他身侧确实站着一只鬼魂,老罗头看不见,只有仲敏能看到。
“得有百年了吧,嗯?好几百年吗?要是这么说,估计都要成精了。”
仲敏边说边在枝头点缀桃花,他花下两朵,端详许久,似乎不甚满意,摇头说道:“总感觉形似,但还缺点‘意’。”
“我知道,这张废了,再重绘一张,不求百分百像,但求有其风骨,得有吴镇的感觉才行。”
仲敏把画作揉掉,丢进垃圾桶里,他觉得真迹现在还不适合下笔,得再琢磨下吴镇的画
“梓晴,你也觉得物老会成怪吗?”
仲敏朝身侧微笑,将毛笔放入笔洗中清洗,挂上笔架。
“我瞧着吴镇笔下这株老梅树就快成精了,梓晴,树木化作精怪这种事也是有的吧?”拿起旧画刊上的吴镇梅花图端详,仲敏的声音带着笑意。
放下旧画刊,仲敏在桌上摊开一张空白宣纸,用镇纸压住宣纸两侧。
“哪有什么梅香,我从没在朱馆主身上闻到过香气,我下回仔细闻一闻。”
执笔作画,画好后,仍是感觉不满意,再次揉去,仲敏感到倦乏了,他放下画笔,准备去休息。
对着空气低喃,声音温和:“晚安,我要去睡了。”
夜正浓,仲敏和梓晴安然睡去。
梓晴是鬼魂,不像活人要夜休昼起,因为仲敏的关系,他竟也有夜眠的习惯。
两个多月后,仲敏精心仿制的画作完成,果然深得吴镇风骨,神乎其神,仲敏亲自裱糊,还体贴地将宣纸与画轴做旧,宛如吴镇的《梅花图》在世,连老罗头都大为赞赏。
这确实是一件赝品,但不是为诓人钱财,而是为了满足朱馆主的一点念想。
仲敏获得一笔应得的报酬,这幅吴镇梅花图的仿品,被觐灵挂在寝室里,不时赏析。
随着两人关系日益亲密,卿甫时常出入觐灵家中,一起买菜,做饭,在宅中消磨清闲的时光。
偶尔卿甫会跟着觐灵到林老家做客,听琴,下棋,林老家时常举办琴会,渐渐,卿甫与觐灵的琴友们熟稔,相处和睦。
这些琴友出于爱好时而短暂地聚会在一起,聚会结束后,就返回各自的生活中,他们专注于自己的生活,不会议论别人的私事,也有较好的修养,见到难以理解的事物,能保持客观态度。
他们认识觐灵多年,以前从未见过觐灵身边有人,直到最近,他身旁总是出现一位仪表堂堂的男子——赵卿甫。
仔细观察的话,不难猜测到两人间的关系,比朋友更亲近一步,应该是恋人。
琴友们从不议论,但心知肚明。
赵卿甫就这么得到了觐灵友人的认可,不只是因为他会下棋,懂听曲,长得还不错,为人随和,更主要的是他与觐灵心意互通,方方面面都很契合。
这日,卿甫在觐灵家中,两人一起做饭,吃完饭后一人收拾,一人洗碗,配合得很好。
卿甫提垃圾出去倒掉,返回时,听见厨房里的觐灵在与人通话,卿甫停下脚步,没有靠近。
觐灵的朋友不常打他电话,茶馆的经理不会在晚饭时间打扰老板,大概,又是李则成。
前些天李则成就打来一通电话,似乎是为了联系老家临城的某人,跟觐灵要来那人的电话号码。
李则成在临城长大,他与觐灵熟识,两人的社交圈显然有一部分重合。
“不用,我自家开茶馆,什么茶没喝过。”
“行,我让经理老张接待他。”
“嗯,我在忙,我挂了。”
等通话结束,卿甫才走过去,走到觐灵身旁,问道:“李则成?”
“嗯,他有位朋友到临城来,他让朋友捎一盒茶叶给我,等会要送到茶馆去。”
“什么茶?”
“他说是乌龙茶。”
两人不再交谈,卿甫离开厨房。
觐灵洗完碗筷,摘下围裙,找到庭中的卿甫,来到他身旁。
两人相伴,在庭院中散步,墙角红色的石榴花正开得鲜艳。
大约一周后,卿甫如平常那般将车停在觐灵家附近,前往朱宅拜访,远远看见门口站着一个身影。
身形高大,背影有些眼熟,正是李则成。
院门紧闭,觐灵显然不在家。
往常这时候——夜间,觐灵应该在家歇息,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许是茶馆那边有事。
卿甫手中提着一盒点心,是觐灵喜欢的糕点店里买的点心。
突然见到卿甫,李则成显得十分吃惊,将对方从头到脚扫视,目光落在对方手提的糕点盒子上。
“赵卿甫,你来找觐灵?”
卿甫平淡地点了下头,问道:“李老板离开临城没多久,怎么又回来了?”
“我姥身体不好,我回来看她。“
两人站在院门外,李则成背靠着院门站着,卿甫位于台阶下,相互之间有段距离。
卿甫拿出手机,还没按下号码,就听见李则成说:“拨不通,他手机可能没电了。”
居高临下,瞥了对方一眼,见对方还是拨通了电话,李则成投去嘲讽的目光。
通话一直无人接听
“你和觐灵认识多久了?”
“我和他在校庆时相识。”
李则成似乎很惊诧,因为两人认识的时日实在短暂。
“我跟觐灵从小就认识,两家算得上是世交。”李则成望着路旁昏暗的路灯,像似在回忆往昔,眼神都变得柔和了。
“没有漫长时日的相伴,很难成为觐灵的朋友。”
听见卿甫的话,李则成用力点头,非常肯定,他说:“你倒是了解他。”
李则成似乎轻嗤了一声,快步走下台阶,路过卿甫身边时,他回过头来,那副表情带着挑衅的意味:“我要去茶馆找他,你留在这里继续等吧。”
冷冷目视他离去,卿甫不理会对方的挑衅。
“赵卿甫,身为过来人,我劝你一句,别浪费时间。你走不进觐灵的内心,他性情寡淡,你把握不住。”
嘴角勾起,卿甫回道:“李老板,你的经验不值一提。”
李则成似乎很惊讶,他回头看视对方,卿甫好整以暇,神情淡定。
很自信,他或许本身就是狂妄自大者,或许他已得到觐灵的青睐,李则成这么想。
街巷再次安静下来,静得只有远处的脚步声,卿甫背靠着院门,不知不觉间做出与李则成相同的等候姿势。
望着夜色浓浓的巷子发愣,忽然听见手机铃声,拿起一看,是觐灵回拨电话。
李则成显然没在茶馆见到觐灵,因为觐灵正在回家的路上。
“卿甫,我刚刚手机放在柜台上,忘记拿,我快到家了。”
“我在你家门口。”
想了想,卿甫没将李则成刚刚也在觐灵家门口的事说出。
李则成和觐灵显然有过一段往事。
这之后,又过了两天,卿甫突然收到李则成的电话——上次李则成去店里购买陶俑,给过他名片。
“我要买件大玩意,你店里卖大鼎吗?”
“卖,就是没你要的规格,也能帮你定制。”
“要摆在门店玄关处,你帮我挑一件。”
李则成看来不只有工厂,还有门店,确实是位大老板。
“行,我让人发几张照片给你。”
“我助手小林等会和你联系,你发给他就行。”
李则成的公司很大,必定很繁忙,事务缠身。
想到他守在觐灵家院门外的情景,卿甫意识到这人大概不会就此放弃。
李则成回临城的日子里,觐灵的作息发生改变,卿甫和觐灵碰面的次数减少,有时一两天也见不上一面。
这段时日,正好暗香茶馆在做局部做装修,觐灵似乎很忙。
卿甫店里的事情似乎也多起来,他开始待到晚上才下班。
这日夜晚到家,卿甫发现庭院里见不到祖父的身影,院子空空荡荡,这些天来与觐灵没有亲密接触,连能力都消失了。
这种能力的获得与失去,意味着他与觐灵的亲密与疏远。
坐在书房,面对电脑上打开的文档发愣,手机就放在右手边,卿甫有拨打觐灵电话的想法,又将这想法抹去。
觐灵从未主动联系他。
忽然,手机铃声响起,卿甫立即拿起一看,一看是小吴编辑。
卿甫抵达小吴所在的包厢,一看人不少,长桌正中摆放着一个大蛋糕。今日小吴生日,邀请朋友一起到KTV唱歌。
卿甫找个位置坐下,在座的大多认识,互相寒暄几句。
麦克风递到卿甫面前,小吴说:“你随便唱一首,照顾你老人家,点了首《当爱已成往事》给你唱。”
卿甫接过麦克风,留意到与他对唱的女子是陌生面孔,长得很文静,低着头,模样腼腆。
伤心情歌唱完,卿甫离开包间。
洗手间水龙头的水哗哗直流,卿甫抬起头,见镜子前的人模样颓然,这幅模样连自己都感到吃惊。
卿甫抬手看表,心想这时候,觐灵肯定已经回家,待在他宽敞舒适的宅院里。
和小吴道声歉,卿甫提前离开生日聚会。
他前往觐灵家,此时已经是晚上十点。
透过汽车挡风玻璃,望向前方的宅院,宅院里没有灯火,见到此番情景,卿甫似乎松了口气。
来时他想象过一种可能,也许李则成就在院子里,而宅院的主人正在招待他。
院门紧闭,里头漆黑,坐在台阶上,抬头能看到漫天的繁星。
“卿甫?”
似有人在唤他。
“卿甫,你怎么坐在这里?”
那声音很真切,是觐灵的声音。
卿甫抬头,见到觐灵的身影,他手里拿着钱包,提着一份夜宵,似乎刚从茶馆回来。
“我来门关着”
“你在这里坐了多久。”
“不久。”
觐灵打开院门,将卿甫邀进屋。
院子似乎有那么点凌乱,地面未打扫,以往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
“要吃夜宵吗?我吃不完,分你一些。”
“你吃,我不饿。”
卿甫环视大厅,熟悉依旧,倍感亲切。
夜宵被觐灵分成两份,他与卿甫各一份。
两人坐在对面,吃着夜宵,觐灵时不时去看卿甫,嘴角有淡淡笑意,他似乎很开心。
吃完夜宵,觐灵低头察看通话,说道:“你过来没打我电话,怎么坐在院门外干等。”
“我上次来你家,在院门外遇见李则成。”
觐灵的身影似乎僵住了,他低下头,搁在桌上的手不安地拳起。
声音不大,卿甫还是听见了:“什么时候?”
“一周前。”
觐灵不再说话,卿甫希望他说点什么。
“这一周内,他来过几次?”
觐灵抬起头,面上有一丝惊诧浮现,很快消失,取而代之是忧郁,那双眸子甚至予人哀戚之感。
这眼神让卿甫意识到自己这句话是在质疑与苛责,而他说出这句话,伤了对方的心。
“我自幼与则成相识,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
“觐灵。”
卿甫很愧疚,握住觐灵搁在桌上的手。
那只手在微微颤抖,手的主人情绪起伏很大。
是醋意使卿甫失去冷静。
这几天的回避,也是一种冷落与疏远。
“我与他交往过一段时间,后来分手了。”
这段往事,觐灵从不曾跟人提及,他意识到自己必须让卿甫知道。
觐灵缓缓陈述,言语平静:“七年前,则成在外地创业并结婚,我和他不再见面。”
“他逢年过节,会发来祝福短信,偶尔也会打电话过来,我只当他是位熟人去对待。八年后,他回临城,带着女儿到我家拜访,请我帮他修琴。他还有家人住在临城,我听说他离异了。”
觐灵稍作停顿,将手从卿甫的手中抽离,幽幽地说:我多年前还有些怨恨他,后来连怨恨的感情也都不存在了。”
对这人再无丝毫情感。
“这一周,他来过我家两趟,我都不在。他电话联系过我,去茶馆找过我。”
卿甫的手拳起,他意识到自己做了混账事,他本该守在觐灵身边,在李则成骚扰觐灵时狠狠将他揍一顿。
“最终,连熟人也做不成。”觐灵的声音很冷,如秋水一般,不夹杂任何情感。
他的言语中有一份决绝。
“觐灵。”
卿甫再次握住对方的手,他感到心悸,觐灵是个爱憎分明的人,他对待感情既真挚,又决绝。
他终于抬起脸庞,看了卿甫一眼,那眼神很哀伤。
“父亲去世后,我下过决心,不再做出让他难堪的事情。” 觐灵看向自己被卿甫扣住的手,愧疚之情如潮水般涌来。
他愧对父亲。
听到这样的话,卿甫才知晓,觐灵对自己取向感到羞愧与痛苦。
这样的经历,卿甫没有过。
“我想你父亲也不希望你孤独一生,一直压抑自己的情感,过着苦闷的生活。”
卿甫将觐灵揽入怀,他的话,给予觐灵安抚。
他是一个人,有血有泪,他不能一直压制自己的情感,他也有渴望的东西,他也可以伸手去索要。
衣襟湿润,那是无声的泪水。
卿甫觉得自己的心都被揉碎了,紧紧抱着他。
过了许久,觐灵平静下来,他轻轻问:“你为什么坐在台阶上。”
那时他走在巷子里,见到橘黄灯光下,自家台阶上坐着一个身影,那身影很寂寥,很失落,走进一看才看清楚那人竟是赵卿甫。
他从未想过卿甫会有这般孤独无助的时候。
“一位朋友生日,邀我去KTV唱歌,我唱了首歌,忽然想见你,来时见院门紧闭,没有电话联系你,不知道你见到我是否会感到欣喜。”
“我应该早些跟你说清楚,我与李则成的过往。”
“觐灵,我应该主动问你。”
卿甫抚摸恋人的脸庞,眼中饱含深情,两张脸贴近,卿甫亲上对方的嘴唇,是个很温柔的吻。
这一夜,卿甫没有回家,而是在觐灵家入睡。
两人第一次睡在一起,合衣而眠,卿甫搂着觐灵,觐灵挨着他的肩膀,沉沉睡去,直至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