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他叫来。”
萧七少爷恢复镇定后,第一句便如是说道。
“我有事要问他。”
事情究竟是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季宕究竟是不是故意潜藏进的萧府,父亲又为何放任季宕当暗卫……太多太多他弄不明白的事了。
有些事他的确无法开口,但就像季宕说过的——天无绝人之路。
至少。
他心想。
至少要弄清楚季宕究竟有没有敌意。
今时不同往日,他在明季宕在暗,就算季宕硬要瞒着自己又如何?
他是主子,是暗卫萧二十四的主子,属于季宕的那张嘴,他说什么也要给撬开!
……
暗卫营房。
季宕面容带着喜色,不出所料,萧九答应了帮他制作龟息丸。
愿意帮忙就好,这下他能摸索出的生路又多了一条。
但萧九还是不明白此事的因果缘由:“我想不通,你为什么执意要救他。”
季宕的回答也很简单:“我不是说了吗?是我先去招惹的,既然招惹了,总不能眼看着别人送死啊。”
“把人家害到这番境地,多少也有我的责任在。”
萧九当然理解这番话的含义,可解释不通的是萧二十四的身份。
这不是暗卫能想到的理由,也不是暗卫该执着的事。
“背叛是一件无法挽回的罪行,我不觉得你该把机会浪费给一个无名杂役。”
季宕无奈摇头:“说无名就过分了啊……人家好歹有自己的名字呢。”
他们在这件事上已经对峙好几轮了,说到现在还是保留原样,谁也说服不了谁。
季宕想了想,继续道:“可没有比人命更重要的事了吧?”
萧九:“你的生命也很重要,在我看来,不对等。”
翩翩公子的劝诫具有蛊惑性,可惜,对面是只认死理的季宕。
“生命还有不对等一说?”季宕忍不住嗤笑,“别开玩笑了?就算是皇帝老儿挨一刀子,该去地府还是得去地府报道。”
“生命最公平了,公平地赐予每个人降临世界的起点,又公平地收走每个人的终点。”
“你的命很贱吗?那你找什么疑难方要?乖乖等死不好吗?”
如果说萧九的气质是儒雅的,那么季宕所展露的眼神毫无疑问,是充满进攻性的。
那双比刀子还锋利的眼神锁定了萧九,言辞逼近:“但就算你真的这么想,我也不会觉得你命贱。”
他走过去,轻拍两下萧九的肩膀:“没有人生来就该是谁的傀儡,如果有能挣扎重生的希望,谁都会牢牢抓死它。”
“我不信你不明白这个道理。”
“我不信有人真的命贱。”
季宕只是像往常一样,现在悬崖边上,抛出了一根绳索。
也许直到抛出去的那一刻,他都只是突发奇想,后续什么的根本没规划过。
可有人抓住了绳索。
有人在悬崖下,抓住了绳子的另一端,那季宕就不会放手,他会拉紧绳子,用力往上拽,直到把人成功拉上岸为止。
“万一,我就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呢。”
就像上一世的末尾,他想的依旧简单——万一我不过去制止,那个暴徒又要捅伤别人呢?
“只要一想到这一点,就不可能会放手啊。”
季宕笑到。
——只要想到有人会在我面前受伤,就不可能会容忍啊!
他很清楚,萧家主的做法是错误的,人不应该被作为空白的木偶操纵,就算这里是古代,也早已没有了奴隶的说法。
抹除人性是恶劣的,自私的。
暗卫的确无法违抗主子的命令,但季宕没有见到所谓的命令。
他只知道,王丙想摆脱被操纵的人生。
他听到了。
仅此而已。
“萧二十四。”萧九轻声念出他的名号。
萧九道:“之前,统领有意要我看管你,帮你改掉认知上的偏差,但我只见过你一面,那时,我并不觉得你有什么问题。”
萧二十四是统领亲自选出来的暗卫,萧九对统领有着无条件的信任。
他相信萧子夜的眼光足够好,能通过统领考核的暗卫,根本不需要他萧九再做后续的补充。
现在,萧九堪堪明白,萧子夜的确眼光很好,好得甚至连此人的弊病都一清二楚。
萧二十四的问题很大,非常大,只有统领一个人的话,根本不足以完成教导。
萧子夜改变不了萧二十四。
那萧九就能吗?自然也是不行。
那该怎么办呢,萧九心想,难道他要学着正统教条,去把萧二十四的手脚打断,再堵住他的嘴吗?
他不觉得这样会成功。
萧二十四很明显是个不会轻言放弃的人,尤其是在他自己已经认定某条路的时候。
还是那句话,这不该是暗卫能有的想法。
不,也许他想岔了。萧九突然思绪一顿,他虽然不懂萧二十四,但他对萧子夜还算是知根知底的。
也许统领不是想让他把萧二十四掰回一个听话的暗卫,而是要他注意着萧二十四的言行,适当之时拉上一把,不要让这个天真的蠢货闹过头,引火上身。
这就说得通了。
萧九忍不住点头,自己认同了自己的推测。
他即将开口,把自己悟出的道理说给季宕听,却被新加入的脚步声打断了话茬。
他看到萧二十四挑眉远望,似乎见到了有趣的人物。
萧九回头望去,人他也认识,正是萧七少爷身边的亲仆秋生。
秋生停在两人几步之外:“萧二十四,少爷找你。”
“找我?”
“现在?”
两句分别是不同的暗卫质疑发问。
前者因为知道少爷有意在疏远他,对这番命令感到惊讶。
后者则诧异得更明显,因为现在天将夜幕,萧七少爷从前还没有过晚间唤人的先例。
季宕看到秋生点头肯定,也回点了下头:“我知道了。”
随后抬步走向秋生。
“小心些,隐藏好你自己。”路过萧九时,这位一直致力于反驳他的前辈,竟低声道出了建议。
季宕不可察地顿了一瞬间,随后便是眨眼加呼吸,当眼皮再次抬起的那一刻,萦绕在两暗卫之间的严肃氛围悄然褪去,只剩下沉默乖巧的萧二十四缓步前行。
季宕行事好冲动,但本身不算没脑子的人。
他看过局势,知道萧九话里的重点在何处。
只是心中的委屈叫他呼吸不畅。
不应该的,萧铭辞又不会真的对他怎样。
可是罚跪的前景还没过去多久,季宕也分不清自己是否想得正确。
他一向信奉直觉。
而如今直觉带他走了条歪路。
要不试试当个老实人?季宕莫名起了兴致。
他又不是没装过孙子,前任老板面前他都点头哈气过,不就是一个被宠过头的熊孩子吗?低个头又没什么。
倒不如看看,自己若是真的一副老实暗卫的模样,萧七少爷会不会被吓一大跳!
这样想着,季宕也板正了身姿。
秋生倒是因他一路沉默,抽空瞥了他一眼。
可惜的是,季宕对这一眼毫无反应。
秋生:“……”
这便是有人要被抓弄的前兆。
画面一转,便是黑衣暗卫爽利下蹲,单膝跪地,口中念着:“属下见过少爷。”
萧铭辞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仔细一想,原来是少了季宕凑过来时那标准的傻乐。
萧铭辞:“……这次怎么不闹腾了?”
少爷心里憋屈,说出话来明里暗里都带着谴责。季宕是不清楚少爷出了趟门怎么又把自己弄上火了,但这不妨碍季宕继续演。
“焉敢造次。”
季宕头低得标准,可见这人要是想认真,是绝对不会叫人挑出错的。
而由于萧二十四一上来就如此恭敬,反倒让萧铭辞噎得不清。
你又在搞什么鬼……萧铭辞很想如此斥责他。
不过少爷也知道自己还有正事,轻咳了一声,算是对场面的认可,也算是提醒自己把眼前的事先过掉。
“萧二十四,我有话要问你。”
萧铭辞审视般的视线落在季宕的方向,由于后者一直不肯抬头,萧铭辞只能看到他乌黑绵密的发丝。
浪子学不会束发,总有几道黑丝搭在耳畔。
像风。
作为被乌黑发丝近距离抚摸过的人,萧铭辞很难不去回想。
嗅觉带来了回忆的味道,裹着泥土的青松气息涌入鼻腔。
【躲什么,怕我把泥点子蹭你身上?】
【真是个娇贵少爷,放心,只是帮你摘个小虫子,弄不脏你。】
泥土挂在浪子的脸上、手上,那人靠得很近,明明下一刻就要把他一同沾染,却又在关键时分撤离。
凌乱发丝扫过鼻翼,只留下一缕嗅不完的春天。
他不知道季宕每次都是从哪来的,怎么来一次换一种形象。
他只能等着自由的风浪迹漂泊,何时想起来他,两人才能拥有重逢。
“萧二十四。”他念着不属于季宕的名号,“你会骗我吗?”
“不会。”
季宕的回答丝毫不带犹豫。
萧铭辞突然觉得自己伤春悲秋过了头。
他总是学不会季宕的果断。
也学不会像此人一般心狠。
“可你不喜欢我的命令。”
他总是想问个明白,问个清楚,要季宕一字一句去告诉他答案。
可风不会因他停留。
纵使他问题再多,也寻不到开口的机会。
为什么问不出口?
为什么不去质疑他的态度?
萧铭辞厌恶别人的轻视,可他自己却是最轻视自己的那个人。
他害怕有些问题一旦问出口,风就会有理由绕路。
他不想失去季宕的注视。
“抬头。”
“告诉我。”
“你是否忠诚。”
于是,他把万千疑虑咽回腹腔,只留一句无意义的试探。
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