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公主离去之后,陈秀锦觉得事有蹊跷,一度向詹华打探她的行踪,得知其即将带着驸马离开洛阳、回去京城,虽有疑惑,却也无从着手,只得暂时搁置。
另一方面,还有甄家的事情需要处理。甄淑以陈家父母之名送来家书,告知陈秀锦甄衡暂时留在洛阳,此番隐秘而来,不便来宁王府找她,若有要事可与甄衡相商。同是甄家人,该当相互扶持。
信中虽未提及认祖归宗之事,但话里话外已经将陈秀锦视为甄家人,倍加关切。
陈秀锦轻拂纸上墨迹,想到那日有一面之缘的甄衡,她没有兄姐,福年年龄太小说不得什么话,如今有了这样一位表哥,不由得感到亲近。
“你在看什么?”薛容不知何时站在门口,轻轻问道。
陈秀锦闻声下意识合上信笺,道:“年关将至,爹娘送来家书问我的情况,不知正旦是否能回家一趟。”
薛容的目光凝视信纸片刻,道:“秀锦,你还想离开王府吗?”
陈秀锦看向薛容:“为什么这么说?”
薛容靠在门上,哼了一声:“我见你这几日时常恍惚,以为你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心事。”
因着甄家的事情,陈秀锦确实多了许多烦恼,又不知该怎么同薛容坦陈,只得道:“许是天冷体乏。你也知道,我向来身子不大好。我既决定留下,便不会骗你。”
“是啊,你答应我了。”薛容道:“那日你与永嘉说的话,我都记着。秀锦,你说的是真心话对不对?你愿意陪在我身边,不会离开我。”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神情并不欢喜,反倒有些阴郁。
陈秀锦听他提到永嘉公主,脑中浮现出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不知为何感到不安。
直到沈世真前来教书之时,陈秀锦仍是有些心不在焉,笔下诗句断断续续,不成体统。
过了半个时辰,竟然连一句诗都未能写完。沈世真突然问道:“这几日,你再未问过我手帕之事,可是有眉目了?”
陈秀锦一惊,对上沈世真的目光,知道瞒不过对方,略带歉意地说道:“不瞒先生,我已经见过亲人了。”
沈世真问:“既然已经找到,为何迟迟未曾相认?”
“因为他们的身份有些……尴尬。我暂时不想让薛容知道。而且,我也有一些事情没弄明白。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所以才一直没告诉您。”
沈世真眉头一挑。能让陈秀锦感到尴尬的身份,定然不是什么小门小户。再联想到先前丁夫人所言,她心下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不过,既然陈秀锦不想说,她也没有追问下去,只道:“你是明白人。若是真不想让宁王知晓,最好是少与你那亲人往来。否则被发现是迟早的事情。”
陈秀锦想到了什么,从椅子上站起来。沈世真的话提醒了她,永嘉公主也许并非针对薛容,而是知道她的什么事情。也许是……甄家。
“先生,我有事想请您帮忙。”
*
两首诗写罢,已到了下午。待到陈秀锦跟随沈世真一同出门之时,薛容已经不在府内。
近几日薛容时常带着詹华出府,陈秀锦以为是年关将至,他虽是闲散王爷,但也有政事要处理,便未多问。只是出门之时交代周管家,说自己要与先生同游,兴尽即归,莫要找寻。
周管家顿了一下,道:“外面不安全,还望姑娘早些回府。”
陈秀锦应了一声,便与沈世真坐上同一辆马车。
身后,周管家眯起眼睛目送她们离去。
*
一隅偏院内,甄衡正将衣物收进包裹,听得门外略显急促的敲门声,心下生疑,静待良久。直到陈秀锦小声呼唤,他才诧异地打开门。
不顾甄衡惊讶的目光,陈秀锦快步走进屋内,口中说着:“表哥怎的这么迟才开门,险些要冻煞我了。”
“发生何事了?”
甄衡见陈秀锦脸和手都冻得通红,忙给她沏了一杯热茶取暖。
屋内燃着炭火,很快驱散了周身寒气。陈秀锦感觉手脚舒缓了些,开门见山地问道:“表哥,永嘉公主与甄家有没有什么关系?还望如实相告。”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让甄衡有些不明所以。见陈秀锦语气认真,便答道:“永嘉公主虽与祁王殿下一母所处,却并不同他亲近,反倒与宁王来往多些。我们甄家至今还未曾与这位公主有什么牵扯。”
是这样吗?
陈秀锦回忆永嘉公主的言行举止,想的是,她真的只是单纯来看望薛容吗?
甄衡观察陈秀锦若有所思的神情,问道:“莫非表妹与永嘉公主见过面了?”
陈秀锦颔首:“正是我与母亲表哥相认的那一日。”
甄衡不以为意道:“永嘉公主陪驸马来洛阳是常有的事儿,想来只是凑巧。况且这位殿下心向宁王,少参政事,应不会在这种时候做些什么。”
陈秀锦犹自不安:“怕只怕是别有目的。永嘉公主似乎对我格外关注,我又是甄家……”
“原来表妹是为此事而来。”甄衡宽慰道,“莫要忧心。我此番隐姓埋名住在这里,并未向任何人透露过行踪,即便是永嘉公主也不可能知道。”
他年长陈秀锦许多,语气泰然沉稳,不自觉地让陈秀锦放下心来,失笑道:“看来是我杞人忧天了。”
“无妨。”甄衡打趣道,“这些日子我也听了不少传闻,说表妹如何英勇,着实不凡。想来,难得一见你如此慌乱。”
两个人方才第二次见面,但毕竟是血缘亲人,又都是温和沉稳的性子,相处起来已然毫无隔阂。
陈秀锦抿了一口茶,注意到榻上已整理好的包裹,后知后觉地问道:“表哥要回京了吗?”
甄衡脸上的笑意淡了些,缓缓道:“原以为能清净半个月,没想到……真是多事之秋。”
陈秀锦敏锐地察觉到对方话中有话,手指不自觉地摩挲茶盏:“京城又出了什么大事吗?”
甄衡道:“看来你还没收到消息。怀阳侯武益你应当听闻过,他治家不严、私受贿赂,在朝会上被陛下申斥。”
陈秀锦心知,这武益实际上与薛容没多大干系,但现在举朝皆以为武益为宁王一党,深究起来,未尝不会牵连到薛容。
仿佛看穿她的心思一般,甄衡又道:“武益本是粗人,一时得意,总会犯错。可知朝中支持宁王者,又有多少这样的投机之辈?”
陈秀锦放下茶盏,苦笑道:“表哥又在劝我了。”
甄衡倒也没有隐瞒,道:“我明日就要回京,本以为没机会多言。不想你此时来找我,有些话,也就不得不说了。”
“甄家支持祁王,确实有姻亲关系的缘故。但更重要的是,我不认为宁王适合当皇帝。一则,宁王近些年行事越发荒唐,做了不少出格的事情。这样的皇子,如何做好皇帝?二则,皇帝虽然偏心宁王,但这么多年迟迟未能立储,也是心存犹豫。宁王身边的这些人,又多是薛皇后生前的旧交,你看叶家、宋家还有武家,现在哪个不是强弩之末?”
“所以我不希望你继续留在宁王府。趁着现在皇上未就此事表态,你能退则退,回了甄家,自然有人帮你。”
陈秀锦道:“那表哥也该知道,薛容本就无心帝位,你们又何必如此提防?”
甄衡理所当然道:“自古以来储位之争就是凶险万分,薛容既是先皇后嫡子,合该落入这个境地。可你不一样,你没必要在他身边涉险。”
陈秀锦沉默片刻:“可表哥,我答应过他,会一直陪伴在他身边。你觉得,我该背信弃义吗?”
甄衡没想到说了这么多,陈秀锦还是执迷不悟,皱眉道:“这薛容是个靠不住的男人,他一时宠爱你,如何长久?万一他日后纳妾,你又该如何自处?”
“若是你回甄家,我一定亲自为你操办婚事,定然能找到用心待你、不敢负你之人。女子这一辈子,寻得一个坚强的依靠,不必什么都强吗?跟着薛容,风雨飘摇,实在是无法让人放心。”
陈秀锦对甄衡的话不赞同,摇头道:“我并不在意其他人的评说,和薛容在一起或许有不得已,但至少现在,我的生活掌握在自己的手里。而且,即便我真的离开宁王府,也不会听甄家的安排选一个‘好男人 ’成亲。表哥,我的出路并非只有选一门好的亲事。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甄衡可不相信陈秀锦一个女子,能有什么事情比婚姻更重要。
他只当表妹沉浸在才子佳人的话本故事中,或是为士大夫所言的贞烈、从一而终所迷惑,真的打算吊死在一个薛容身上。
甄衡一时之间想不明白这样聪慧的表妹,怎么就看不清局势呢?他无法理解,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又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一时之间气得原地踱步。
倒是陈秀锦气定神闲,静静抿茶。
最终还是甄衡败下阵来。毕竟他不可能真的强行将陈秀锦带走,只得道:“罢了。我在洛阳就是为了劝你和我一起回京,看来是没机会了。”
他对这般有主见的表妹无可奈何,气恼之余,不由得感叹不愧是甄淑的女儿,同他的那位姑姑一样执迷不悟——否则,姑姑也不会生下表妹。
终究还是甄家人,甄衡不可能放任不管,叹了口气说:“不管怎样,甄家都是你的后盾。若是日后有什么困难,或是薛容对你不好,你可以来找我,不必怕他。”
陈秀锦心中一暖。她虽不认同甄衡的想法,但也知道对方是真心为了自己好,便没再拒绝,点头道谢。
走至院中,甄衡又问:“我明日便启程,今日就当送别了。你有什么东西需要我带给姑姑吗?她见了定然高兴。”
陈秀锦想了想,从袖中拿出信纸交给甄衡。本该交给沈世真的诗,没想到会在此时派上用场。
“来时匆匆,未曾准备什么礼物。这是我今日刚作的诗,先生说我有进步,便请帮忙带回吧。”
甄衡珍重地叠好信纸,随后将陈秀锦送到院门,见她有些惆怅,便道:“我在京城会帮你留意有没有好男子,你若是改变主意了,记得给我写信。”
陈秀锦哑然失笑。看来她的这位表哥的打定主意要做成说媒的生意了。
离别时刻,也不好再拂甄衡的美意。她笑道:“好。”
话音未落,四面八方传来脚步声,一群人突然出现,几乎在顷刻间包围了整个院落。过路的百姓远远驻足眺望,小声议论着发生了什么事。
甄衡皱紧眉头,将陈秀锦拉到自己身后,目光扫过眼前这群训练有素的卫兵,意识到来者不善。
陈秀锦看到了为首的詹华,心下一沉。
紧接着,薛容缓缓走了出来,阴冷的目光掠过陈秀锦,落在甄衡身上。
“秀锦,他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