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依旧很黑,感受不到一丝光亮。继一场大雨后,上天似乎意犹未尽,又开始下起了蒙蒙细雨。微风挟着寒意出双入对,肆意地巡视着它们的领地,看来这阴湿天气估摸着要持续一段时日。
明辉宫内的隔房已有烛光点点,阿福开始着手打点郡王一天所需之物。隔房紧挨着正房,大多数情况下是阿福居住当值,那正房毋庸置疑便是安平郡王的卧室。
突然,正房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断断续续的。
听到内屋有声响,阿福放下手中的活赶紧掌灯前去查看。
“郡王,您怎起这么早?”
安平呆坐着,并没有接话。人虽是起了,但瞅着这表情并未清醒,半阖的眸子没有一丝亮光。
“郡王?郡王?”阿福轻声唤他,“可是梦魇了?”
“……”
“您再睡会吧,君后大人那边请安还早着哩。”
阿福理好锦被,扶着安平再次躺下,顺手掖好被角。
突然,安平猛地一把抓过被子,喃喃道:“将军的事问到了么?”
“郡王大人,昨夜就给您问好啦!等您醒了,阿福立马告诉您。”
“……”
这不又睡着了……
阿福静候一会,确认郡王已入睡后,才落好帷帐离开。
生活不易,阿福叹气!我们的郡王大人也有对一个人如此上心的时候。在这深秋时节,莫非郡王的春天真要来了。
约莫不到半个时辰,里屋又传出声响。
“阿福,我是不是睡过了。”安平一个机灵,从床上一跃而已,赤着脚站在床榻上。
此时阿福正整理着郡王今天需穿的衣物,听得郡王的惊呼,再次去查看。
“呀,郡王!您怎可赤脚下床,地儿上冷得紧。”
郡王倏地反应过来,提溜起一条腿,确实挺凉的。还未等阿福冲到跟前,郡王便乖乖地坐回床上。
阿福还在庆幸昨儿个郡王淋过雨但未害伤寒,现如今又来这一出,真可得把心时刻提在嗓子眼!
或许得空去趟太医署,配些安神药丸常备着,阿福内心焦灼着。
此刻的郡王,一袭黑发散落在肩头,衣衫也还没来得及整理。
仪态呀,郡王大人!阿福心里默念着,最终忍住未说出口。
估摸着时辰也差不多,阿福便唤了下人进屋,服侍郡王的起居。
“好阿福,现在可以说说了吧?”才洗漱好,安平已然按捺不住,眨巴着一双求知的眼睛望向阿福。
“昨儿个夜里,我特意去找了黄尚仪,费了好多口舌,还搭进去两碟子点心……”
安平瞥了他一眼,佯装生气道:“说!重!点!”
“是是。南宫将军单名一个焱字,年岁二十有一,十八岁便被帝君授封‘勇武’将军。她有勇有谋,擅骑射、箭术相当,按黄尚仪的说法,将军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阿福嘴上功夫不落,还得劲儿的开始比划起来,“南宫家连着好几代都是将领奇才,之前的官阶和名声都不大,从南宫焱将军的母亲开始才被世人所熟知。”
“没错,我记得南宫焱的母亲也是大将军,可惜的是她在与北荒一战中以身殉国。”
当年前方传来战报之时,安平正陪在帝君身侧。他依稀记得当日,一身血污的斥候连滚带爬地出现在殿内,双眼布满血丝,承递急令的手颤颤巍巍。
斥候呜咽着说不出一个字,身体如筛子般不停地抖动。
帝君起初还很镇定,直到查阅完信件后,整个人有一瞬间的呆滞。
“怎会如此……”
安平听到的唯一一句来自帝君失态时的自语。
其实那一役本是铁板钉钉的胜局,结局却是出人意料,主力军半途中了埋伏——几乎全军覆没。
“前大将军殉国时,将军正值金钗之年。况且前大将军在世期间忙于军务战事,还是在近三十年纪生下的南宫焱——她唯一的女儿,也是唯一的子嗣。哎!我们可怜的小将军在这美好的年华里,就要凭自己单薄的臂膀扛起将军府各项事务的重任。”阿福讲述得声情并茂,“据说小将军在出殡期间没留一滴眼泪,不似十二岁年纪该有的坚韧。”
出殡之日,安平也是在场的。
帝君口谕,皇家及朝丞皆需到场送离前大将军以表哀悼。
安平后悔儿时的怯懦,一直躲在皇长姐的身后不敢多看一眼。因此,他未看到那位倔强不服输的小将军南宫焱,紧紧扶着母亲的灵位,机械般地走在送葬队伍前列。
差不多也是深秋的季节,散落的白色纸钱和枯黄的落叶交错一起在空中飞舞。
将军和他们形成了界限分明的两个世界。
他只记得丧事办得简单,南宫家人本就不多,本家亲戚还远在南方,无法及时赶到。城内百姓……对,城内百姓无一送行。
为何?
一切后事的处理都异常的平静且快速,在此之后好似相关的知情人都集体闭了口。
此事若细细捋一下才发现有很多地方皆是说不通的,真的有蹊跷吗?
“但是!”阿福陡然提声,把安平的思绪又带回现实,“我们的小将军只短短沉寂了两年。一夕间她就如脱胎换骨似的重新出现在大众面前,开启军营生活,在军师和副将的辅佐下逐步接手军中事务。”
两年,她过得应该很艰难吧,失去母亲已经是不可估量的伤痛,还需逼迫自己成为南宫家的顶梁柱。安平思忖着,仿佛心也跟着难受起来。
除此以外,更严重的事情是前大将军殉国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姚国上下居然没有一位合适的人选来接任将军一职。南宫焱的祖母虽也是将士出身,但在某次战事中伤及了腿,落下终身残疾,以至于没法再驾马奔赴战场。期间姚国对战北荒大多处于下风,帝君嘴上不说,面上忧虑之色显而易见。所以,当南宫焱能独当一面之时,帝君甚是欣喜,未等朝丞们谏言便亲自提议授封其“勇武”将军,刷新了开国以来历任将军们授封称号的最小年纪。
“从南宫将军领兵开始就没吃过败仗,硬是把蛮人重新逼退至他们的国界。蛮人一见她领军便心生怯意,‘火魔头’也是当时蛮人给将军起的称号。真是解气呢,我大姚怎么能被那些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蛮人欺辱。”
阿福从愤愤不平到语气激昂表现得淋漓尽致。甚至学起了黄尚仪的姿态,捏着声线说:“这蛮人呀,不识‘焱’字,所以把将军喊成了‘火魔头’。郡王,您听听好笑不。”
“黄尚仪说话似你这般矫揉造作?”压抑的气氛在阿福的搅动下缓和不少,安平终于舒了口气,或许时间可以抚平一切。
可是时间真的可以抚平南宫将军的心吗?即使两国战事相对缓和的情况下,她也是常驻守在北荒,这一守时至今日约有三年。
安平搜刮着脑子里所有关于将军的记忆,能记起的事情其实少得可怜巴巴。确实如阿福所讲,安平总能错过与将军见面的各种机会。大概因着年纪尚小,生性贪玩,他平时除去要完成规定的礼仪修养功课等,便是找机会偷溜出去听说书游玩,朝政之事也不需且不许他来插手。他虽是帝君最小的孩子,贵为安平郡王,但姚国是以女为尊的国家,最后储君之位的抉择也只与其三位姐姐有关。安平作为男子生在帝王家已然比普通百姓享有更好的生活,已经很幸运了。
两人谈话间,下人已备好早膳。
“我还问了一个问题。”阿福清清嗓子,偷偷说道,“南宫将军还没婚配呢。”
听得此话,安平内心有些许小窃喜。只见他拿着筷子的左手轻托下巴,左右转动眼珠,动作细微不易察觉,继而面无波澜道:“也是嘛,将军的职责可是保卫咱们大姚。她是大姚功臣,不能被儿女情长此等小事耽搁。”
“郡王,您是不是得自重下,这就夸上口了。黄尚仪可不确定将军有没有伴侍哩。毕竟您也瞅见昨天街道那热闹的情景,只怕我们的将军不仅是女子们心目所盼,亦是许多年轻公子们心中所想。”阿福阴阳怪气地调侃起来,一刻不被说道便开始蹬鼻子上脸。
安平双手击掌,一副“提醒了我”的觉悟表情。
“也对,你再去打探打探。若是有伴侍,问问模样如何,品性如何。”
在姚国,女人有伴侍也是天经地义,男子生来便是要嫁出去从妇。好比帝君后宫封了头衔的君夫有三位,伴侍的数量那就不得而知,安平经常能够看见新面孔。
教礼仪的王博士经常念叨:“男子在家尊母,出嫁从妇,姚之礼也。”
“阿福办事,郡王放宽心。”说着凑过头,试探地问,“办好了是否有赏?”
“呼”地,一个白胖的包子直直飞向阿福。郡王还使了个“胆儿肥了”的眼神。
“谢郡王。”阿福稳稳地接住包子,心想着两碟子点心还得郡王出,可不能做了亏本买卖。
有句老话说得好,有其主必有其仆!
大清早一下子接收到各种信息,安平需要时间来消化它们。他内心的不踏实大过于好奇,就如前大将军的事着实透露着古怪,或许得暗地里找人再仔细问询下各中情况。
安平不断地思索着,也就没心思好好用早膳,随意扒拉两口便放了碗筷。
该去给君后请早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