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 第1章 第一章

晌午，雪越下越大，但路上行人络绎不绝，在城西的羊肉汤饼铺子内，热腾腾的蒸汽弥漫在空气中，有一桌的两位食客正窃窃私语，议论着近日京都城内发生一件大事。

“就这样没了？”

“对，全死在路上了，尸骨无存呐。”

“没想到沈家竟会谋逆，也是可惜……”

三个月前的中秋，那一日沈家难得热闹。

全府上下从一大早便开始了家宴的准备，采买下厨、打扫装点。

天色渐晚，丫鬟们端着精致的糕点从烟熏缭绕的厨房内走出，踏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向着后院而去。

后院内的月桂散发出清新的幽香，淡黄色花瓣飘落，四周染上桂花幽香。端着糕点、水果、酒水的丫鬟们，沿着青石小径陆陆续续地向里走，走进宴厅内，堂内早已布置好，屏风后摆放着一张巨大的檀木雕花大桌，桌上已摆放好碗筷和精致的点心。

沈兰姝站在堂外桂花树下，看着丫鬟们端着盘子鱼贯而入，明明是热闹喧嚣，却掩盖不了背后的悲凉。她想起小时候，她和沈景诚总爱提着灯笼从前厅跑到后院，而阿兄和阿姐就在一旁笑眼盈盈地看着，如今，家，再也不齐了。

八年秋，北寒人攻打边境，大哥沈景尧领命奔赴战场，浴血厮杀，战死。不久，沈景尧战死的消息传至宫内，阿姐动了胎气，一尸两命。

自那以后，沈家受到了极大的打击，而城内的风言风语更甚，一派人说沈家要没落了，预言不可信；一派人扬言沈家会谋逆，应了预言。那预言是四年前，观天司上任司长失踪前留下，意指“沈家功高谋逆”，而这件事却在发生的两年后才被揭露，一时间朝内议论纷纷，市里坊间甚至传出“沈家将掌天下权”之类的闲话。

这次中秋家宴，大家伙都刻意办得热热闹闹，到处张灯结彩，还买了精美的河灯与花灯，期待过一个热闹的节。但是，午时，宫里传来消息“皇上醒了”，父亲沈泰之与二哥沈景弘受召入宫，回归。

家中郑姨娘张罗着大小事宜，此刻正在前院等着他们回家。宴堂内，祖母坐在榻上闭目养神，长嫂坐在旁边的红木云纹椅上哄着熟睡的团儿，外头是沈景诚在来来回回踱步，沈兰姝瞅了一眼他，便心神不宁地趴在桌上，自从宫里的消息来了以后她的心就跳得厉害。

屋内漏刻声，滴滴答答，挑拨着众人心中无形的弦，厨房的菜热了一遍又一遍，他们迟迟回归。许久后，屋外突然有了动静，传来叮铃哐啷的声音，还十分嘈杂，还有家仆的叫喊声。

冬棋冲了进来喊：“不好了！不好了！外面来了好多兵！”

沈兰姝听见后，和沈景诚先一步冲了出去。门外，一大队官兵手持火把，整整齐齐，严装以待。领头的将领趾高气扬，手持令牌，对着沈家家眷高声宣布：“奉旨查抄侯府！”

府内家仆惊慌失措，四处逃窜，有几个家仆惨死在官兵刀下。官兵们仔仔细细地搜寻，不放过府内的每一处角落，从库房中搬出一箱箱的金银珠宝、名贵字画、绫罗绸缎。

堂前的红灯笼砰然掉落，烛火吞噬了灯笼，只剩灰烬，官兵踩着铿锵有力的步伐从灰烬上踏过。

沈兰姝恶狠狠地盯着眼前人，那人正式与她和离不久的王青文，他告诉她“沈将军谋杀皇上”，众人大惊，沈景诚直接冲上前揍他，被旁边的官兵狠狠按下，祖母也被气到在地。

这个中秋是一场噩梦。

沈将军带兵入宫、意图谋反的消息，不日便传遍京都。一时间，大街小巷都在议论沈家之事，又歌颂当今太子仁德，免除沈家子孙死罪。

沈泰之、沈景弘带兵入宫，午门问斩，沈家家眷流放北地，后来沈兰姝从皇后的侍女那得知，沈家的家仆们全被人残害，丢弃在乱葬岗内。

阴暗潮湿的天牢内

“本宫念及你昔日立下的功劳，便免去沈家孩子的死罪，谁料他们没这个福分。”身披白色狐皮大袄的女人，手中抱着镂花铜制手炉，站在一个牢房前，房内有一个面对墙而坐的男子，她言语间透露惋惜，“泰之，节哀。”

噗——

鲜血染红了石墙。

沈泰之听见女人的话，气急攻心，转过身来，怒目圆瞪，用手指颤抖着指着面前的人，声音愤怒：“你！！你！！谢知宛！！”

沈老将军年过半百，他前半生是在战场上度过，伤痕累累。入狱后身体更是一天不如一天，而太后谢知宛的话宛如刀子刺入心间。死了，他的亲人全死了！

太后见沈泰之捂住心口，胸膛因怒气上下起伏，随后“轰”得一声倒在地上，一代忠臣名将就此陨落。谢太后嘴角泛起一丝无人察觉的苦笑，喃喃自语：“留你个全尸……念在你的功劳。”

天牢门口，太后的贴身侍女立春从远处赶来，附耳轻声道：“娘娘，探子来报，人是被王爷带走的。”

“除掉她。”

在另一处暗无天日的房间中，沈兰姝被关在此处许久。房间内的门窗被木条封死，她披头散发，不施粉黛，身穿素衣，神色恹恹，她正靠在窗边的榻上，通过过木板间的缝隙窥见外面的光景。她能看到窗外下得洋洋洒洒的雪，让她不免想起长姐难产于宫中的那晚，也是一个下雪天。

今日，又是鹅毛大雪。

她最后的记忆是自己同沈家家眷在一处，正在被押往流放之地的路上，夜间忽然走水，她被人从身后迷晕，再醒来就已身处在这密不透风的房间中。

自从沈兰姝醒来，她尝试过砸门、割腕、绝食，每次都被人救回来，房内的灯烛、瓷器、珠钗一件件被搬走。她永远忘不了那天，那人死死拽住她的手腕，她手腕上缠绕的白色纱布渗出血迹，那人忽而松手，刻意压低了嗓音说：“你死一次，我就能救你一次，别再做徒劳的事情，在此处好好呆着。”

恍惚间，那人似乎叹了口气说：“养好身体，才能见家人。”

这几日来，沈兰姝如笼中鸟，木板间的一丝缝隙是她十多天来最大的乐趣。

“你是谁！在这作甚！”一道严厉的女声从门外传来，听声音是送饭的侍女。

“姐姐，我！我刚来府中，误入此处。”

又一个陌生的声音。

“快走！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沈兰姝听见门外动静，条件反射地跑到床上装睡，锁链当当作响。侍女进来送了饭后，看见沈小姐正在小憩，随后便退出房间。

沈兰姝如同提线木偶一般，强压着喝下汤药，胃里翻江倒海。其实，她知道自己身体早已形容枯槁，药石无医。那人却强行吊着自己的命，还用下人威胁她，逼迫她用膳。沈兰姝叹了口气，刚喝下的汤药全呕在了帕子上。

铛铛铛—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一更天了，沈兰姝被关的这几日只能通过打更人得知时间，那人不让自己与外界接触，毕竟他似乎很怕自己出事。

今晚安静得可怕。

原以为自己要在暗无天日的囚牢内成为疯子，没想到死亡来得更快。漆黑一片的房内，兰姝的心跳得异常快，她静静地坐在地板上，浓烟从缝隙中侵入。

火？

兰姝苦笑了一声，从地上爬到床上平躺着，她自言自语道：“偏挑了个折磨人的死法。”

沈兰姝自幼备受宠爱，如今家人一个个离去，她又被关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心如死灰，只求解脱，“姝儿很快就来陪你们了。”

楼体为木质，火势蔓延迅速，而外头却仍是一片死寂，过了很久，才逐渐热闹起来。

“快来人啊！救火！”

“藏书阁走水了—”

“快去禀报王爷！”

沈兰姝似乎听到有人喊要禀报王爷，什么王爷？火势已经越来越大，眼前越来越模糊，浓烟使她咳嗽不已，早已神智不清。

她忽然听见外头有人高声呐喊：“沈泰之死了！沈家全死了！”

什么？究竟为何要害沈家！为什么！

沈兰姝再一次听闻家人死讯，悲痛不已，可她泪早已流干，只得抱着心口干嚎。家人的死讯也激发了她最后的求生意志，但火已到身前。

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中，身形单薄的沈兰姝使劲全身力气掰扯窗上固定着的木板，却被头顶掉下来的木头砸倒在地，滚滚黑烟涌入鼻腔。

沈兰姝忽而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轻飘飘的，往事一桩桩、一件件，如回马灯般在沈兰姝眼前闪过。

她自幼丧母，此后长姐如母，阿姐独自一人在京都拉扯沈兰姝长大。阿爹作为开国大将常年在外征战，后来好不容易可以回家了，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不久后，阿哥又被派去驻守边塞。

沈兰姝亲眼看见沈家走向鼎盛，阿姐和自己的心上人修成正果，成为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妃。兄长在战场上屡战屡胜，立下赫赫战功，年纪轻轻就被封为镇北将军。二哥从武，在军中也声名赫赫。三弟从文，埋头苦读，说要让沈家出一个文臣，考中了。

谁曾想沈家最后落得如此结局……

沈兰姝在合眼前，她似乎看见了有人朝自己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