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康四十三年三月二十七,女帝昏迷不醒八月后,于乾清宫驾崩,享年四十又七。于同日,丽妃感恸,念及女帝恩情,随之而去,享年三十又六。
这一日,正是林皎霞重获自由之身的日子。
当晚,承继大统的新一代女帝林稷,亲自到木屋中同她道:“我会许你自由,可相应的,我会公开你的乾元身份,将你分封至越地,为越王,你可满意?”
林皎霞面对这泼天的恩赐,并未感恩戴德,而是冷冷问道:“丽妃娘娘究竟是如何去的?”
“哈哈哈,”林稷仰天大笑,“当然如诏书所言,是随母皇而去的,我可什么都没做。”
“要我说……”
林稷行至林皎霞面前,用手扯住她的衣领,逼迫她站起与自己直视。
“她这是害怕了。”
这下,继灵韫失了去向后,丽妃娘娘也不在了,林皎霞似乎主心骨被抽走,随着林稷松手,她又跪回了地面。
“那我阿娘和七妹呢……”
林皎霞的语气并不包含疑问,似是认定她们也早已遭遇不测。
正好林稷找了大半年也未寻得二人的去向,又觉皎霞的反应不似作假,是真的不知晓她们的去向,便半真半假地说着:“她们啊,竟是莫名其妙的失踪了。”
林皎霞这会儿是当真心如死灰,眼中的神采彻底消散了。至于哭?被关在这小小天地中的八个月,她早已忘记了如何哭。
“杀了我……”
林皎霞跪在地上恳求,一遍遍不厌其烦地重复道:“皇姐,杀了我吧。”
“不不,这可不行,还记得我是如何说的吗?”林稷捏起林皎霞的下巴,眼里满是暴戾与事成后的喜悦,“我要你好好活着。”
“你听说了吗?先帝的六殿下竟是乾元!”
“怎么可能,她不是坤泽吗?我还亲眼看着她嫁入贺府,嫁给贺家的那位中庸小姐呢。”
“不会有错的,新帝登基,方才昭告天下,说是过去产婆鉴定错了,这才致六殿下不敢表明自己的身份,以坤泽身份过活。”
“哎哟,造孽哦,那你说她该如何侍奉贺家的那位小姐?”
“依我看,是那位小姐侍奉她吧。”
林皎霞听着街上行人无一不在谈论自己,有的在可怜她,有的语气揶揄,反倒觉得这是在提醒她,她还活着。
今晨,林皎霞抱着丽妃娘娘的遗物,被护卫送出了宫。如今,她是越王了,好一个窝囊的越王。
封地在会稽,距京城倒也不远,想来林稷是不放心她逃离自己的视线了。
可当越王,除了说着好听,又有什么意思?无权无势,身旁至亲之人也都不在了,她还不如……
林皎霞想到了蠡渚。
姐姐离家后遭遇了不测,阿翁一夜白头,前不久自己又当了阿娘,虽说有长姐长嫂帮忙分担,贺灵漪依旧被府中繁多事务压身,忙得晕头转向。
“小姐!”
“来了!”
“小姐,奴婢……”
“我知道了。”
“灵漪。”
“我来……”贺灵漪听到久违的声音,瞳孔一震,转身看到了在门口徘徊的林皎霞,“嫂嫂,你怎么……你快进来吧。”
贺灵漪拉着林皎霞去了自己屋中,途中,不少对她有印象的家丁、丫鬟忍住想要乱瞟的冲动,恭敬地对她说着:“公主节哀顺变。”
屋内,顾春生正在哄孩子入睡,听到开门声,她头也不抬地说了句:“你回来了。”
直到余光注意到不只灵漪一人,她这才抬头看清来者,小声惊呼道:“公主?”
“嗯……”林皎霞瑟缩地朝春生点头,就着一旁的椅子坐下,顾自揉着手,“这是你们的孩子?恭喜你们,只是我没带上贺礼,是空手而来……”
“嫂嫂不必客气,我们能见到你,便足够了。”
贺灵漪为皎霞倒了一盏茶水递给她,离得近了,看到她干枯的手指和凹进去的脸颊,不由情伤,歪头用衣袖点去泪滴。
“嫂嫂,姐姐她……”
“我知道,我一开始就知道……”林皎霞也不喝茶水,将茶杯握在手中置于膝上,“不只是灵韫,我的母皇、阿娘、妹妹,还有丽妃娘娘和阿想,她们全都不在了。”
林皎霞每报一个人,她的身子就不受控地一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茶水几乎都抖到了衣服上,也没喝上几口。
“你说,我若生来就是坤泽,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些了?她们都能好好活着?”
可这事,谁又说的准呢?
往事不可追,日子总要继续过下去,贺灵漪有意使林皎霞稍振作些,在她情绪稍稳定后,将她带到了灵韫屋中。
“这屋中的摆设,和我离开前并无两样。”
林皎霞细细摸过屋中的每一寸,一尘不染,可见每日都有专人来屋中打扫,她不时在某个花瓶前驻足,又抚摸叠得平整的锦被,在看到桌上展开还没来得及挥洒的画卷,她心底有了想法。
“嫂嫂竟也会作画吗?这画的……真是像极了姐姐。”
林皎霞端详着未干的墨痕,却并不怎么满意,她总觉得,记忆中的灵韫要更美些,到底是太久未画,手生了。
丽妃娘娘是典型的官宦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奇怪的是,她从不在母皇面前过分表现,也不靠这些争宠。可在自己面前,她倒是把毕生所学都教给了自己。
“谁说坤泽无才便是德?要我说,坤泽有才有德,才不会输给乾元。”
她在外的身份毕竟是坤泽,丽妃娘娘便是这般训诫她,叫她在寒冬也不能停止精进技艺。
可遇到灵韫后,她有意在她面前藏拙,叫她握着自己的手一笔一画教着,她享受这若有若无的肌肤之亲。
*
若是可以,贺灵漪当然想给皎霞更多的时间独处,可她今日叫她来姐姐屋中,不是为了让她沉湎于过去的。
“嫂嫂,我听闻你要去会稽?我听旁人说,那是个好地方,许到了那处,生活就有了盼头,日子也不会那么难过了。”
“她们都不在了,日子如何有盼头……”
“我的意思是……”贺灵漪一咬牙,将话直截了当地说清了,“嫂嫂今年不过十七,人生之路还很长,你到了会稽若是再娶一个坤泽续弦,姐姐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的。”
“不,我不行……”林皎霞蓦地抱头蹲在地上,“我、我不要去会稽,我要去蠡渚,对,我要去蠡渚,灵韫她答应过我,会在那处等我的。”
话刚说出口,她又惊恐地捂住嘴,颇神经兮兮地摇晃着脑袋道:“我、我不该说出来的,皇姐若是知道了,定会去找她,我这是害了她……”
“嫂嫂!”
贺灵漪被自己绊得脚步一趔趄,停在原地。她不清楚这八个月林皎霞究竟在宫中经历了什么,可她此刻的表现,十足像个受惊的幼兽,没有安全感可言。
她之前分明不是这样的。
“我可以帮你。”
京城的消息传到蠡渚,最快也需要三天。
要说得知消息后最伤心的,莫过于林皎月了,顷刻间失去两个亲人。
“江姨娘,我的母皇、阿娘都没了……”
江淮青到底是年长者,能稍稳住情绪,可这也并不代表她不感到难过。
她将皎月搂在怀中,自己眼眶中也是蓄满了泪,她一遍遍地问自己,怎得她侍奉过的两位小姐,都先她而去了?
阿想的情绪倒还算稳定,她赶忙追问道:“那、那公主如何了?”
这车夫弯腰拱手,一滴冷汗顺着下巴滑落。
“公主的乾元身份被新帝昭告天下,封为越王,不日要前往会稽……”
贺灵韫一听,心中石头落地,道:“虽不能立刻重逢,可只要皎霞无碍便好,我们不如想想……”
不如想想如何遣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自己的下落告诉皎霞。
贺灵韫本想这般说,可她的话被车夫打断了。
“在下冒昧,只是,方才的话在下还未说完……公主于三日前出发,怎知到了会稽境内后,她竟离奇失了踪迹,圣上忙遣人去寻,只在一处悬崖边看到了公主的随身衣物和崖下跌落的马车,而崖下的河流湍急,别的是什么都寻不到了……还、还请小姐和夫人节哀。”
这会儿,无人再能保持冷静。
“会不会是你打听错了……”阿想摇着车夫的身子,正欲问的更清楚,忽的听到一声闷哼,余光瞥到贺灵韫捂着肚子,身下有一抹殷红,“是血!”
阿想这一惊呼,将后方江淮青与林皎月的神志拉了回来,无暇再伤心。
“我、我去请产婆……”
“我去请郎中!”
阿想将车夫请了出去,壮胆瞧了瞧贺灵韫的情况,这一看,魂都要吓出来了。
“驸马,你、你这是破水了……”
还未满九月,这会儿产子,莫说孩子活不活得成,就是贺灵韫也要跟着遭殃。
“驸马,公主和答应去请人了,你会没事的!”
阿想守在贺灵韫跟前,瞧着她的唇色渐失,清楚地知晓自己的话多么没有可信度。
“阿想……”
贺灵韫握住了阿想不停颤抖的右手,唇瓣微动,阿想附耳去听,只听到贺灵韫在说,“保下这个孩子,保住……皎霞在这世间……唯一的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