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 第8章 chapter：7 挣扎

军训结束了，但是疲惫的生活并没有结束，对于她来说，反而更累了。因为正式开始上课了，除了本就没有学会的高中课程，她还要开始学习大学本科课程。

第一天上课，上的第一堂课，就给她折磨了个够呛。教授是个头发已经花白，也稀疏得很，年龄最低也七十了，鼻子上戴着的老花镜，镜片都感觉有玻璃瓶底厚，面上表情严肃得很，给人的感觉，他似乎是生来就不会笑的，总是板着脸，让人望而生畏，在他面前，在目空一切，目中无人的人，也不敢造次。

老教授的穿着虽然很朴素，但是自从他走上讲台，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后，顿时让人震惊他的履历，博士的学位就不说了，还是留洋的博士学位，就不用再说其他的了。

她听到博士的时候就已经懵了，更别说是留过洋的博士。在她心里能考上大学就已经是人中龙凤了，更不要说面前这位教授是博士，还是留过洋，在外国读的博士。而对她来说，以前的她想读个初中都是奢望，她还记得，她当时可以考上的，甭管学校好坏，她一定可以考上的，只是老冯头的婆娘，压根没让她去考试，因为他们说，读个小学已经够嫁到好人家了，女娃娃读太多书就成了老姑娘，嫁不出去就没用了。

人和人之间，原来是这样的不同，似乎生来就是不同的。教授懒得理会台下的学生们震惊他的履历，就开始讲授他所教授的课程。

他似乎讲的很厉害，她眼里只能看到，教授一直在讲，不停的讲，而且他手上没有教材，没有任何资料，就是简简单单一个人，过来讲课，一边讲还一边在黑板上写，而且写得十分工整，似乎他在纸上拿笔写和再黑板上拿粉笔写，根本没有什么不同，他在纸上一定写得也这样好，她想着。

但是无论是教授讲的，还是教授写的，她没有一个能弄明白的，她既听不懂，也看不明白。周围的人都聚精会神地看着教授，并时不时地抄着教授在黑板上所写的内容，他们几乎都听得懂教授在讲什么，也跟大多都跟得上，偶尔有没抄到的地方，会表现得很着急，不能寄希望于教授讲得慢下来，只能尽可能地加快自己抄的速度。

虽然什么都不明白，但是上课总是要做点什么的，她也学着别人那样，抄着教授在黑板上所写的内容，虽然压根不明白自己到底抄了些什么东西。

到了下一堂课，是另一门课程了，这回来的是个女教授，慈眉善目的，虽然也是头发花白的，但是却梳理得一丝不苟，整个人也打扮得温柔干净又体面，说话也轻声细语的，让她在上一堂课程中教授的压迫之下，稍微缓和了一些。

但是当这位女教授一开始讲课后，给她留下的第一印象中美好的部分，全部荡然无存了。先不说讲的内容依旧让她听不懂，这位教授很少在黑板上写什么，她讲了很长时间，似乎讲了很多东西，所有人都跟着她一起看教材，身旁的人都跟着女教授的讲授，在教材上写写画画，似乎她讲的东西都在教材上，可是那教材又厚又重，上面的内容她都读不明白，甚至有字她都不认识。

真正让她感到绝望的是，这位女教授是不是就会说一句：这里高中的时候就学过，我们就不多讲了。而整个教室除了她以外的所有人，对此都没有异议，压根不觉得女教授的做法有什么不妥，他们都读过高中，只有她，也只有她，也就只有她。

一天的课结束，她什么也都没学到就算了，因为大学教授们教授的内容，压根不是她能学会的，知识是有门槛的，而她连地基都没有，勉强摸上来，整个都是虚的。

回了宿舍将一切将今天用到的大学教材收拾好，就避着人拿了高中教材，一股脑地钻进图书馆，找了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拿着自己的大学教材包裹在外面掩人耳目，开始聚精会神地学习包裹在大学教材里面的高中教材。

她贪婪地在那上面汲取着自己急需的知识，她想以最快的速度，给自己搭起一座能够上大学知识门槛的阶梯，她渴望着有一天，自己也能像其他人一样，可以听懂教授们讲授的所有内容，可以在教授表示出那句：“这里高中就学过，我们就不细讲了。”的时候，可以毫不意外，毫无异议，好像理应是如此。

但是这些书太多了，整整九门功课，每本书都尽可能的记载了很多的内容，这些内容背后又承载着厚重的知识。其实教材编写得十分浅显易懂，但对于她来说也是晦涩难懂的。她只上过小学，没有读过初中，她的初中也是这样捡了课本，自己看着学，而且她根本也没捡到过几本初中课本，初中对她来说也只是连皮毛都不算有。

她白天极力掩饰着自己什么都不懂的样子，拼命地在课堂上，在教授的眼皮子底下装模作样，强撑着自己什么都不懂的，虚空的一无所有的外强中干。被陌生的，门槛极高的，不能被她学会的知识欺凌，战战兢兢地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露馅了，大家是不是已经发现她其实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她就是一个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冒牌货。

到了晚上她窝在图书馆里无人问津的角落，将那本来就破破烂烂的，被当成破烂的二手高中教材，翻来覆去地看，意图学会这上面所有的内容。之前军训的时候，她即使争分夺秒，想尽了办法，也就只是将整套课本勉勉强强地看了一遍，看到后面，前面差不多已经淡忘了，那些只是似乎只在她脑子里转了一圈而已，吝啬到压根不愿意在她脑子里留下些什么，她只是知道高中两年，大致每门科目会学到什么东西。

她甚至有时候会怀疑，这样真的有用吗？她真的学的会吗？她是不是压根就学不会，她学不会高中的知识，大学知识更是一塌糊涂，可大学教授不会等人，不会因为她没有学会，不会因为她高中知识还没补上，就停下来等着她，不会的知识像过去的佃农欠地主的租子一样，越来越多，几乎要压垮了她，让她后背发凉，让她摇摇欲坠，让她疲惫不堪，让她几近崩溃与绝望。

她该怎么办？她不能一直这样呀，她一直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被别人发现她是个冒牌货，她会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她会被打回原形，不，有可能不只是打回原形，她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想到这里，她活到十六岁，第一次感到了害怕，没有饭吃她不怕，没有觉睡她也不怕，没有属于自己的东西她不怕，没日没夜的干活，操持一切，伺候一大家子她没怕，动不动就被老冯头和婆娘往死里打骂她也没有怕，甚至是要被一千块钱彩礼卖给邻村富户家瘫了的儿子做媳妇，她也没有怕。

但是她这次真的怕了，她吃不下饭，几天过去粮票只用了一张，剩下和吃有关的票证动都没动，她也睡不着觉，睡不着就走出宿舍，走到走廊拿着书就看，直到自己上下眼皮子开始打架，再蹑手蹑脚地的摸回宿舍睡觉，可第二天一觉醒来，之前看过的内容也就只有隐约的印象了。

她整个人都疲惫不堪，而身边的人都神清气爽，神采奕奕，意气风发，他们在过去的十年里，吃尽了读书的苦头，现在开上了大学，就要开始享受读书的甜头了。而她要在现在开始吃读书的苦头，而且是加倍的苦头，可是她不想在过去的十年吃读书的苦头吗？读书是好事，再多苦头也是好事，好事是轮不到她的，只因为她是女的。

她所有的苦难，都因为她是个女的，可又不是她选的，又不是她非要做女的，明明是老冯头和他婆娘不会生，要是能选，她真的不愿意做女的。

她机械地模仿着别人，按照别人的样子度过每一天，她学别人学得那样像，生怕被人发现自己和他人有什么不同，从而发现她是农村姑娘，进而发现她是个冒牌货，但她又模仿地那样不动声色，毫无痕迹。

其他人好像都知道自己该怎么活，该去做什么，她对此一无所知，像只没头苍蝇一样，找不到任何自己的方向，她一味地学别人，学别人的生活习惯，学别人的穿衣打扮，学别人说普通话，纠正自己的口音。

她的过去留在她身上的痕迹逐渐在消散，她似乎真的像安娜了，那个考上了大学的城里姑娘。但是她还差着远，她依旧虚空，依旧在尽可能地学习高中知识，却也只是勉强够到高中知识的门槛，大学知识的门槛对于她来说依旧遥远得很，但是有人再也够不到大学知识的门槛了，她也依旧疲惫不堪，小心翼翼，战战兢兢，恐惧着被人拆穿自己的虚假，恐惧着未来未知的日子……

1.八十年代的高中数学教材内容为：《代数》共三册，《平面解析几何》，《立体几何》，《微积分初步》，会初步涉及到大学高等数学中的内容。其他科目会有相应的与大学相关课程的衔接部分。

2.八十年代，高中课程学制为两年制，小学五年制，初中三年制，一共十年制，部分地区可能学制有所不同。直到1986年，九年义务教育实行后，才逐步改为现在广泛实行的小学六年，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学制，一共十二年制，部分地区可能学制有所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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