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装睡到什么时候?”
男人顶着灯光,身姿挺拔如孤松。他垂下双眸,俯视着坐在床边靠着墙安睡的郁央。
在一片乌黑浓密中,那细弯的发旋如一小朵即将消融的雪花,是泛着冷光的白。
女人的睫毛抖了下,旋即眼皮完全抬起,露出那双善睐明眸,像是初醒的狐狸,眼角往上翘,眸光流转透出狡黠。
郁央笑容懒散:“你怎么知道我在装睡?”
王屿冷哼一声:“你演技太差。”
郁央不甘示弱般说:“上次你装睡,我也看出来了。”
王屿却拒不承认:“我没有你那么幼稚。”
郁央笑道:“噢,那你醒得可真是时候。”
“刚才我和章沉的对话,你都听到了。”王屿的语气陈述,而非疑问。
郁央伸了一个懒腰:“之后可能得和后勤说一下,改善休息室和办公室之间的隔音了。”
“你不想解释什么吗?”
“我解释过了呀。”郁央气定神闲地说,“我确实找过章沉,但不是像网上说的那样。”
王屿墨眸深邃,凝视着她:“你知道,我不是问这个。”
不知道是不是王屿进来了的缘故,郁央觉得室内那股若有若无的木质奶香清晰了几分,朦朦胧胧地萦绕在鼻尖,像是淡淡迷雾。
她脑袋一歪,眨了眨眼:“不如我们等价交换,用你的解释换我的解释。”
“我的解释?”王屿不明所以。
女人抬手,青葱玉指一指:“那个书签,是我开会无聊时折的,怎么会在你这里?”
“……”
王屿愣了下,面无表情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郁央耸肩:“那我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相当于双双默认了。
王屿直接生硬地中断话题:“你先回家吧,我还有工作要处理。”
但郁央却并不打算就此为止,而是伸手扯住了他的袖子,问道:“你回国内发展,是有我的原因,对吗?”
王屿深吸了一口气:“郁央,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只围绕着你一个人转。”
“我不管其他人。”郁央目光锁定着他,追问,“我只想知道,你是想见我的,对吗?”
王屿回头,目光灼灼,沉声反问道:“那你呢?帮助天莱,帮助我,是出于什么?愧疚?同情?”
四目相对,两个人眼底都汹涌着复杂的情感,夹杂着时光的沉淀,风暴愈发猛烈混浊,深渊愈发幽暗深稠。
半晌,郁央轻声笑了下:“不可能是因为爱吗?”
王屿的眼神像结了冰。
“郁央,这是我听过最大的笑话。”
……
章沉发的图文很快在圈内传开了,都说谣言止于智者,但在网络环境下,用新的八卦去“反转”谣言,魔法打败魔法,似乎成了更奏效的方法。
他发的是一张合照,还附上了标有拍摄时间的信息截图——拍摄于九年前的初秋。
照片里,王屿敞开身上的藏蓝色长风衣,裹住了怀里的郁央。他低头注视着她,黑眸隐在额前头发的阴影下,刀砍斧削般英俊的侧脸透出丝丝柔情。而郁央背靠着他的胸膛,昂起头,笑吟吟地与之对视。
两人就这么伫立在街头,街边红叶渐红,道路微湿,地上的水洼映出一隅蓝天白云,岁月静好。
章沉的文案耐人寻味:“那时一切都很美好。现在我在远处,继续见证你们的美好。”
众人皆惊:这两人居然这么早就在一起了?!
本以为是富家千金一时兴起强取豪夺高岭之花的戏码,却不想真相是恋爱长跑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剧情。
对于两人婚变的传闻,大多以两人缺乏感情基础为前提,现在这一前提被推翻了,传闻就站不住脚了,对那段视频剪辑痕迹的质疑多起来。
明明昨日还被期待离婚,今日就被奉为了又令人相信爱情的好磕夫妻。
“恭喜你啊,安安。”
一家私房菜餐馆雅间内,纪和对着郁央举杯。
他天生一对含笑凤眸,面容俊美,之前略长的头发已经精心修剪过,显得整个人更加精神。他身穿一件白色的中式上衣,露出的胳膊肌肉线条流畅,皮肤有海边阳光涂抹的小麦颜色。
郁央微笑:“纪和哥哥恭喜我什么?”
“恭喜你新婚,以及‘洗脱冤屈’。”纪和唇角弯了弯,“大家都被你们吓了一跳。”
“有么?”郁央心想:也不过就是收到的消息和电话多了些。
“当然。连青岚都打电话给我,说没想到王屿就是大学和你谈恋爱的那个人。”
对于这段恋情,知情的人不多,纪和算一个。
当时郁央和王屿正在热恋,放假美东行的途中,正好遇到来出差的纪和,三个人一起吃了顿饭。当时纪和对王屿的评价不错,王屿对纪和的态度也还行,只是追问了许久她的小名,在那之前她未告诉过王屿这个名字。
郁央看向身旁空着的那个位置,今日本来是三人饭局。她问:“你回来后和青岚姐有见面吗?”
“见了一次,她现在当经纪人,忙得飞起,那之后就约不上了,今天也是临时说有通告,得陪着去,放了我们鸽子。”顿了顿,纪和的语气透出几分戏谑,“我听她说了,这些年你帮她和她弟不少,外面都传你在外包了个小鲜肉,那个小鲜肉就是她弟。”
郁央不以为意:“随他们传吧,无所谓。”
纪和挑眉:“不怕王屿听了误会?”
“他很务实,不会理会这些的。”
“哦?听起有些不妙啊。”纪和若有所思。
过了会儿,郁央问:“你在珑城的店什么时候开业?”
男人名下的酒吧遍布全世界,但国内还是头一家。
纪和为她夹了一筷子菜:“下个月十三号。”
郁央怔了怔。
“是故意选的日子。那天正好晚上聚在一起喝一杯,不是吗?”纪和的语速总是优哉游哉的,“要是郁闻知道你和喜欢的人结婚了,肯定会很高兴吧。毕竟,他做不到的事,你做到了。”
虽然这笑容很温柔,但郁央的眼神却黯了下。
她沉默了片刻,问:“青岚姐知道开业时间吗?”
“跟她说了,她只说了会尽量到场。”
“之前每年我哥的忌日,无论多忙,她都会留半天假,把自己关在家里。”郁央轻声说,“如果她能过来喝杯酒,跟我们说说话,也挺好的。”
纪和说:“你和青岚是郁闻最在乎的人,他一定希望你们能快乐。”
郁央看着他:“你是哥哥最好的朋友,他一定也希望你能快乐。”
纪和失笑:“世上能有比我更快乐逍遥的人吗?说起来,这次去度假,我有个新想法,打算选个居民岛,开个潜店、餐厅一体化的民宿。”
话题不着痕迹地被转移,气氛松快起来。郁央打趣:“我看你还是别当酒吧老板了,去当快乐的船长吧。”
“哈哈哈哈,这个提议不错。”
明明方才室外还是烈日当空,转瞬天又阴了下来,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雨水啪嗒啪嗒敲打在窗户上,隔着玻璃窗和空调冷气声,遥远得像是从记忆深处传来的。
纪和停筷:“这次视频的事,肯定有人在背后捣鬼,有眉目了吗?”
郁央答道:“嗯,结合之前公司遇到的一些问题,已经有怀疑对象了。”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和制造泄密事件的始作俑者是同一人。
纪和问:“谁啊?”
“还在怀疑阶段,就不说了。”
“安安的口风可真紧了。”纪和笑了笑,看起来也不介意,“我出去打个电话。”
“好。”
过了大概五分钟,雅间的手推门被再次拉开,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明显清晰得多的雨声,以及带着淡淡泥土腥味的风。
“这么快?”郁央回头,却是一愣。
只见进来的不是纪和,而是有数日未见的周锦陆。
与上次在慈善晚宴上见到时不同,今天他穿的比较休闲,一件浅蓝色衬衣配咖色西裤,头发没有着胶,柔软又蓬松。
但他的神情却是阴郁的,像极了此时的天气,连带着笑容都带着雨水的潮湿。
“安安。”
郁央难掩惊讶:“锦陆?你怎么在这儿?”
周锦陆上前:“我有话想跟你说。”
反应过来,郁央脸上的诧色隐去,她一言不发地起身,作势要离开。
但却被周锦陆拦下了。
周锦陆握住她的手腕,手心的滚烫和手中冰凉的肌肤形成鲜明对比。他用着近乎质问的语气:“为什么要走?”
“……我们出去说。”
“是因为赵珞琪不在吗?”周锦陆语气激动起来,眉头紧皱,“你和纪和哥能单独吃饭,为什么和我就不能单独待一块儿了?我是洪水猛兽吗?”
郁央说:“不是,我只是觉得房间里有点闷。”
看来是纪和把她给卖了,下次她要好好跟他算账。
周锦陆一个箭步故意去把窗打开,顿时让外面的风雨有机可趁,灌进了屋内。
郁央的头发被风撩起。
周锦陆伸手为她将吹乱的发丝别到而后,又侧身为她挡住了半个风口:“现在不闷了。”
郁央叹了口气:“你怎么了?看起来心情不好。”
周锦陆并未正面回答,径自问道:“当初我们三个约好了一起去英国读书,你却悄悄选了芝大的offer,是为了什么?”
“当时不是已经解释过了么?衡量了一下,我觉得那里更适合我。”
周锦陆却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追问道:“那为什么瞒着我们?……不,准确来说,是瞒着我,珞琪或许是知道的。”
郁央语气淡淡:“只是没来得及说。”
她垂着眼眸,目光落在临窗的地板上很快出现的点滴雨渍上。
周锦陆明显不相信这个敷衍的说辞,紧接着又继续问:“你在美国的时候,我好多次提出要飞来看你,你都拒绝了我,是因为王屿吗?”
郁央心想:看来是为了章沉发的那张照片来的。
在这之前,周锦陆和赵珞琪都不知道她和王屿大学时就认识,而她出于一些考虑,当时没告诉他们。
对此,她的回答只有三个字:“不全是。”
周锦陆笑了。
他的表情是笑着的,但眼底却在下雨。他问:“你在顾虑什么呢?担心我针对王屿,还是担心我越界?”
郁央缓缓说:“锦陆,我不想掺和进你和珞琪之间。”
周锦陆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原来你一直知道我对你的心意。”
郁央不语。
周锦陆怆然道:“我不喜欢赵珞琪,从小到大我只喜欢你一个人。可为什么就连你,也要硬生生把我和赵珞琪凑一块儿?就因为她喜欢我,你就偏帮她?那你怎么不帮帮我呢?”
郁央抬眸看向他,正色道:“锦陆,我只把你当我的好朋友,没有其他感情,这一点我明示过很多次。况且周赵两家联姻是必然,我也想避免不必要的误会。”
周锦陆凝视了她许久,眼角渐渐泛红。他扯了扯嘴角,小声说:“可我喜欢你啊,我连追求你的权利都没有吗?”
一瞬间,郁央透过这个高大的男人,看到了小时候的周锦陆。
软弱,爱哭,少爷脾气,总爱跟在她屁股后面,她指哪儿到哪儿。
她耐心且郑重地说:“锦陆,我已经结婚了。如果你还是不能接受和珞琪的婚约,我支持你去争取解除婚约,但其余的……抱歉。”
“我一直以为你和王屿结婚,是一时兴起。”周锦陆自嘲地说,“听到你们感情不和或要离婚的消息,还在暗自期待。我一直以为自己还是有机会的,毕竟我们门当户对,又从小一起长大,总是比别人要亲近些的。”
郁央知道自己此刻不能再给一丝念想,不得不残忍地说:“锦陆,正因为我们认识的时间那么长,才说明了我是真的不可能喜欢上你。”
那么久的时间都没有喜欢,那确实是与爱情无缘了。
这句话无异于一直高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剑直坠而下,将一切妄想砸了个稀烂。
周锦陆一时间脸色惨白,说不出话。
看到这一幕,郁央很想像小时候一样,把他护在身后安慰他,但她忍住了。
她只是安静地等着。
半晌,周锦陆终于哑着声音开口了:“安安,我要和珞琪结婚了,就在八月。”
八月,那就是下下个月了。
郁央心里已猜到七八分,所以也不太意外。她说:“如果你不想的话……还来得及。”
“你以为我没反抗过吗?”周锦陆有些自暴自弃地说,“算了,如果不能和你在一起的话,和谁结婚都无所谓吧。”
郁央严肃地说:“你这样,对珞琪是不负责任的。”
“她求仁得仁。”周锦陆顿了顿,“我的这些想法,她再清楚不过,她说她不介意。”
郁央又叹了口气。
是的,赵珞琪执意要和周锦陆结婚,不单单是喜欢他这么简单,还有对家族利益的考量——赵家是更需要这次联姻的那一方。
周家和郁家、彭家被奉为珑城三大家,坐拥着不可动摇的实业根基,在此基础上才绵延出数多分支产业,其雄厚实力不是赵家、易家之流所能望其项背的。
最后,周锦陆请求她道:“你可不可以不要做珞琪的伴娘?”
郁央无奈地说:“锦陆,我结婚了,照理说本来就不能做伴娘的。”
周锦陆愣了下,随即大笑几声,道:“那就好。”
接着,他用着极为真挚的目光注视着郁央,郑重其事地说:“安安,今天过后,我们只是单纯的发小关系了。你可以放心。”
那个总是任性娇气的小少爷终究是长大了。
雨越下越大,等到两人走出饭店时,外面的路上都开始积水。
郁央是从家里出发,坐纪和的车直接来的,没有开车,这一点应该也是纪和故意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帮周锦陆这个忙。
周锦陆问服务员要了一把伞,然后朝郁央伸出手:“我送你吧。”
郁央抬眼发现门口停着那辆眼熟的黑色路虎。
也就在这时候,车门打开,一双锃亮的皮鞋踩到了地上,溅起来的水渍在灰色的裤脚上留下星星点点的痕迹。
王屿款款走来,一把深色的长柄伞撑开,伞面宽大厚实。
“你出门忘带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