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明昭转学后,陈怡帮他在明德附近租了一间不大不小的出租屋。
宴明昭为了做英语卷子,出来的时候有些晚,外宿生已经走的差不多,看门大爷都快把校门关了。
宴明昭手拿他同桌给的“攻”英宝典,紧赶紧慢的出了校门左拐,再穿过街道深处的几条小巷。最终,在一座楼道里在开着橘黄暗光的小楼前停下了。
宴明昭抬头,就着夏夜的月看见三楼里属于自己的那处有灯光开着。
宴明昭心一漾,他知道只有那个人会在这个时间段出现在这里。
随后在昏亮的楼道里,有一抹影几乎是奔疾着,快的像夏日的风。而真正的夏风吹过宴明昭,明明风撞的他额发飞扬,紧张却让他不自觉的沁出汗来。
宴明昭努力平稳呼吸,在门前小心的弄好跑乱的书包带,理好自己的校服领子。还没有等宴明昭推门高兴的喊一声“妈”,陈怡在里面亲切到泛出怜爱的声音响起。
“九十五?瑾宝真棒啊!等你放假回来,妈妈给你做好吃的。你快中考了,要多补补身体才行啊。”
“噢,妈妈现在在宴明昭这里……他那个醉鬼爸死了。他是你哥,妈妈和他那么多年没怎么联系,不来看看说不过去。我以后少来就是了。”
“哎呦,那么大个人了,还和妈妈撒娇?羞不羞呦,好了好了,乖瑾宝不要再偷偷玩电话表了,好好休息啊。”
“想来见见他吗......下次吧,你最近中考备考也忙.......好好好,你想见妈妈又不会拦着你......”
双目发涩,眼眶欲裂。宴明昭双腿生根定在原地,他眼前无数的藤条凭空出现,束缚住他那股叫萧着向往的风,裹的他竟然连动弹都做不到了。宴明昭觉得自己的心被人狠狠撕成一片片,痛的他没有勇气再打开这门,没有勇气打扰里面的母慈子孝。
他简单的脑子除了消化那些难过外,还要接受另外一个他永远不想接受的事实,宴明谨要来了。
那么多年了,那个人还是要来找我了吗?
宴明谨......
宴明昭思绪跳动,低头,视线落在出租屋的不锈钢门把手上,撕开岁月的层层藤曼,他的手搭上去,用力推开记忆里十三岁的门。
然后.....他走入了......
有着昏黄灯光,他亲爱的弟弟的卧室里。
他来这里干什么呢?
宴明昭脑子被雾团团围住,他大概想了三十秒,才想起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的妈妈要带着弟弟走了,他亲爱的弟弟说落了东西,他是来帮他取的。
推开门,踏上厚厚的地毯,那天卧室的月光和今天楼道窗口透进来的一样明亮,那天还伴随着客厅投射进来的沉闷的光,宴明昭视力一向很好,而那段时间他更加习惯黑夜,因为他不用像在白天一样对着越发沉默的父亲还要表现出乖巧懂事,他可以肆无忌惮的流眼泪,袒露出小兽一般被放弃时自己舔舐伤口的难过。
所以鬼使神差的,他没有开灯。
可是,在宴明昭说的抽屉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老旧的摄影机,宴明昭眉头凝住,他随手打开里面唯一的一个视频。
他发现了一个真相。
一个宴明昭被蒙在鼓里的真相。
至此,宴明昭眉头上的褶皱熨在心底,在后来很多个无法入眠的夜里,起初是鲜血淋漓的疤,后来结成面目狰狞的痂。再后来心脏封闭起来,不让疼痛发泄,伤口不透风,又慢慢腐烂是不敢再想起来的陈年旧疾。
十三岁的宴明昭是怎么面对那个真相的呢。
在他还没有来得及为视频的内容恶心,为真相震惊,向恶魔讨伐的时候。
房间的灯开了。
明明最近爸妈在闹离婚,这个家,除了自己还有谁在啊。
噢,十七岁的宴明昭后知后觉的发现,他中了恶魔的阴谋。
恶魔倚在门口,双手抱胸,两腿交错相搭,嗤笑出声,朗声甜甜的叫了一声“哥哥。”
那个声音隐隐约约有些委屈,甚至软绵绵的撒娇继续催促着让他回神:“小知了一点都不听话。”
“哥哥对他那么好,我也想和它做朋友的。可是它太脏了,我好心给它洗澡,它扑腾溅了我一身,它还抓我,我现在手上还有伤口......哥哥,为什么这样看我,我现在不痛了的。或者说......”
一双桃花眼弯起来,有些不正常的兴奋,“哥哥,你要不要哄哄我呢,像之前我摔了一样......哥哥,你哭什么啊......哥哥......”
好看的恶魔靠近他,面上迷茫又慌张,好像那些让他绝望的事情都不是他做的。
他颤抖着,身体抖如急筛,不可思议的举起了摄像机,声音破碎在夜里:“小知了......是你活活烫死的。”
没有回答。
或者有,但他的耳边只剩下视频里面小知了凄厉的叫声,以及宴明谨在视频里面得逞的笑。
不绝于耳,声声催命。让他不得不正式重新认识眼前这个人。
他泪不绝,气息漂浮不定,全部的力气都用来陈述残酷的真相,“你杀了它,你......把它......剥了皮,你埋了它,却又骗我,说它走丢了,你......骗我。”
当年的夜已经很深了,他的控告所得到的回答早就被自己保护性的遗忘在夜里,连同那个视频的内容也已经有些模糊了。
细节不记得了,恶魔的回答不想回忆了,只有当时流的眼泪他还记得那么真切。
他当时的眼泪那么多那么多,抹都抹不完,从双眼一直始到脖子,甚至濡湿了衣领,多到十七岁的今天也还在为之落泪。
宴明昭在陈怡恋恋不舍挂掉电话后,强装镇定的推门,果不其然看见穿着得体,头发梳的一丝不苟的陈怡。
陈怡此刻嘴角还噙着来不及收回的笑,却在看见宴明昭时却尴尬的不知手边手机放在哪里。
“回来了。”陈怡干巴道。
“嗯。”
……
室内一片让人手足无措的静默,陈怡对这个已经丢给前夫那么多年的便宜儿子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
她局促的移到狭窄的客厅里的唯一一张矮木桌,指着刚刚拿来的一堆东西开口,“你现在高中,读书不容易,你江叔叔让我给你带些补品和零食过来。”
宴明昭心里压着些酸涩,他带着微不可察的讨好和她道了谢。
陈怡在期间公事公办的交代了一些转学注意事项,而后状似无意的问起宴明昭这些年如何。
宴明昭拘谨的紧了紧衣袖,含糊说一切都好。
陈怡没能待多久,她与现在的丈夫合伙创办了一家公司,现在正是上市的关键期。宴明昭看出她的心不在焉,搪塞说自己还有很多作业,让她可以先离开。
宴明昭在陈怡离开前思量再三,忍不住开口:“别让宴明谨知道我住在这。”
陈怡身形一顿。
宴明昭望着急匆匆离开的陈怡,指尖发颤,明明是夏天,他却觉得发冷。
她走得那样急,以至于他没来得及告诉她,她拿过来的零食里,有一款很贵的巧克力。而他刚好对巧克力过敏。
宴明昭回到卧室的书桌前,桌上摊着程一诺给的资料。
他睁眼看的是巩固基础的英语题,脑子却不断回想那年陈怡带着宴明瑾走的决然的身影。
有滚烫的东西顺着脉搏直击理智,宴明昭听见空荡荡的房间里,自己揪心的心跳声。
“啪—”
有血混着眼泪滚下,晕花了桌面。
宴明昭在疼痛又带着隐秘快感中回过神,才发现手里的钢笔尖被自己握紧紧着,刺穿了手臂,见了红。
宴明昭看着那个不算深的伤口,只在想,天气热了,已经没有办法穿外套掩了。
他出了客厅,轻车熟路的在柜子里面拿了消毒水消毒,然后小心的用创可贴包扎好。
他看见桌上的巧克力,心底烦躁,直接就拎着出了门,打算拿去丢了,省的刺激自己。
宴明昭刚刚到楼下,在花坛边,意外的见到一个蹲着的熟悉身影。那身影颀长,逆着昏黄的路灯却染上层薄薄的柔和,饱满的后脑勺对着宴明昭,穿着明徳校服下肩背松弛却宽实。
那个背影正有一下没一下的逗着流浪猫,他身体罩着猫,人影和猫影一起拉长虚影不清的投映在地上。
宴明昭征住了。
程一诺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在看见宴明昭收下东西后,不知怎么想的,竟然鬼迷心窍的做了一次尾随汉。
到了楼下,贪恋能离宴明昭近一些的机会,又恰好撞见一只橘黄色却显得灰蒙蒙的小流浪猫,程一诺兀地想起之前的宴明昭。就在旁边的便利店买了几根肠喂猫。
猫一开始也不敢靠近程一诺,程一鸣将掰成段的肠小心投喂给小猫。它应该饿极了,竟然慢慢的主动凑近安静的吃着。程一诺就觉得有趣,就有一下没一下的和猫说起了话。
“小猫小猫,你告诉我,明昭有没有喂过你啊。”
“要是明昭见到你的话,肯定有喂过的,明昭人很好,他最喜欢你们了。”
“我第一次见明昭的时候,他也在喂像你一样可怜的小猫。”
……
他断断续续的说着话,说了半个多小时,把自己都逗乐了。
他闭嘴,伸手顺了一下猫因为走街串巷而落尘的毛发,宴明昭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程一诺的动作应该很轻柔,因为猫偶尔会舒服的嘤咛一声。宴明昭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却也能猜到,此时他的眉眼应该也在因为高兴而展笑。
“程一诺。”
宴明昭看见那个人后背明显僵硬了一瞬,很慢的转过身来。
程一诺起身,宴明昭迅速将左手臂后摆,若无其事的问,“不回家……在喂猫?”
“我回家啊……顺路,看见猫可爱就停下了。你也住这啊?真巧啊……哈哈哈……”程一诺没什么技术含量的扯谎,偏偏宴明昭对此深信不疑。
有车驶过,车灯划过晦暗不明的夜,长巷两旁,门面都紧闭着,只有住户的窗口透开着灯光。
程一诺的眼睛在这样的夜色下亮晶晶的,像小时候在老城区见过的流萤。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现在在程一诺的眼睛里竟然又有找的了的错觉。
没由来的,宴明昭的心随风软了些。
路灯下,蹲着两个人,道上卧着一猫。那只猫似乎很熟悉宴明昭,在他一出现时,就试探着靠近蹭他的裤角。
“这只猫是我们楼下一位老爷爷的,是个很调皮的家伙,经常到处乱窜,把自己弄的像个小流浪猫。”
宴明昭挠着猫的下巴,哄得猫圆滚滚的仰躺着,露出今天第一个真心的笑。
程一诺在旁沉默的注视着他熟练的哄猫动作,眼神飘过宴明昭放在脚旁的巧克力,眼神一晃,而后又看回宴明昭。
他看猫,他看他。
宴明昭渐渐和程一诺记忆里在摇曳着馥郁花香的桂花树下红眼喂猫的身影重叠。
身在今夕,如有闻昨日花。那么多年了,那年的桂花香混着清晨不明的雾直直印在程一诺心尖上。如今记忆里岁月的雾散开,此刻明昭在他眼前。
“宴明昭。”程一诺声音沉沉,透着不可名状的情绪撞进宴明昭的耳膜。
宴明昭抬首,他听见程一诺问,“喜欢猫吗?”
宴明昭敛笑,没有回答。
程一诺久久的凝视他,顺着他的眉目沿下一寸一寸峻巡着,想要记住他此刻的样子。
他终于注意到宴明昭刻意藏起来的臂,想起那些在宴明昭手臂上不细看不会发现的旧痕。他别开目光,艰涩的小声说,“我喜欢猫。”
今天的月亮可以证明。
我真的喜欢猫。
也真的很喜欢明昭。
程一诺在宴明昭抱着猫离开的时候,盯着他瘦削的背影出神了好久。睁着眼睛,大滴的眼泪就顺着脸掉下来了,洇湿了他的脸。
明明不到两个小时间,心情再次反复,他再也想不起来明昭接受了他的笔记时的高兴了。
因为他终于不得不承认。
明昭在他看不见的这几年了,过的一点也不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