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上都很顺利,第六日下午他们终于到了冀北百善庄。
顾萧如今身份敏感,花海棠更是被人称为妖女,苏毓又不善言辞,这登门拜谒的重担就落在了白面书生方有为身上,好在他长得端方俊逸,换上白长衫后儒雅非常,面相上看是个随和的好郎君,一点也不像走江湖的,他混在众多的求医者中,十分艰难地往前挤着。
此时已经临近下午放馆的时间,若能在前排的位置引起百善庄的人注意,那便有更高几率得到医圣、医仙等名医的诊治,方有为只能不顾形象地奋力往前挤。
可人实在是太多了,他堂堂七尺男儿,左挤右塞,愣是插不进第一排,很快,百善庄的门开了,后面的人挤得更是不要命一样,嘴里还都哭丧着自个儿亲朋惨绝人寰的遭遇,其中有个大嗓门的,那叫一个哭天抢地——济世菩萨!活佛!您看看我老伴吧!她跟我相依为命过了三十多年的苦日子!结果那挨千刀的孙媳妇见不得我俩吃闲饭的,赶我们去做工,老婆子摔了一跤,直接不省人事,已经昏迷三天了!您大发慈悲看看她吧,要是没了她,我也不想活了!求求您!救救她吧!不然我只能一头撞死在这儿啦!
人群中惊起数声惊呼,还真有一个佝偻着背矮得像是孩童一般的老头在人山人海中,靠着腿之间的缝隙穿梭自如,硬是到了第一排,作势就要去撞门柱,百善庄的守卫赶紧将他拦住,其中一个穿着紫衣的少年郎扶起老者以后给了他一块红牌子,指了指身后敞开的门,示意他往左偏房去,那老头儿瞬间热泪盈眶,边道谢边急着往里跑,人群短暂地沸腾了一下,又开始挤了起来。
百善庄一共有七个颜色的牌子,红色牌子代表的是百善庄一等医师,均是医术精湛从医多年的老师傅,有些甚至曾经在宫里当过御医;白色牌子则是二等医师,多为年轻一辈,是百善庄的中坚力量,一般只接些刁钻的疑症经由老师教导学习进行修炼;粉色牌子乃是三等医师,虽是最低等的,但也比外面的大夫医术高明许多;而黄色牌子是特殊医师,病理经验较为浅薄,主要是调养内伤,处理外伤,以及辅助大夫们点穴施针,并多是武功高强之人,连带担任护卫之职;而橙色的牌子仅现任庄主黎斐君所有;青色仅指医圣与医仙;尤为特别的还有一种黑色牌子,乃是老庄主黎鹤庆所有,但老庄主已隐退多年,并不接诊了。
最初的哄闹之后,护卫们已经开始维持秩序,那个少年郎便在一旁指点登册递牌,方有为虽然也算是见多识广,但不求医不入百善庄,他还真不太清楚这少年是何等身份。
旁边排队的人也无聊,正巧说起这八卦,一个长满了络腮胡的汉子操着一口古怪的口音问着旁边书生打扮的中年男人。
络腮胡:“这小郎君看着颇有经验,是自小便在百善庄学医吗?”
书生:“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是百善庄的庄主黎斐君捡的孩子,据说资质上佳,今年约摸是十一二岁的年纪,就已经是一等医师了。”
络腮胡听了一脸惊诧:“嚯恁厉害的,他怎么不在里面接诊,在这里干些杂活。”
书生摇了摇头:“他不是黎家人,也没有红衣佛那样的好运气,即便医圣收他为义子,也入不了族谱,不能用百善庄的名义行医!只能接些私诊咯。”
只是他一个外姓一等医师,哪比得上黎家赫赫威名,他又如此年幼,私诊能有几何?
络腮胡不禁替少年感到惋惜:“可惜了,黎家一向推崇血统至上,家风严苛异常,也正因如此,黎家人才辈出,盛名远扬,至今鼎盛,远不是普通医师能比拟的。”
许是他们的声音太大了,少年将目光往这边一扫,方有为这八卦听得正起劲儿,下一秒就与这小孩儿的目光不期而遇,脸上有些挂不住,直别过头闪躲,但那小孩儿道:“这位大哥且上前来。”
络腮胡指了指自己,少年摇了摇头,书生见了脸上一喜正要上前,那少年又摇了摇头,见方有为不答应,这回干脆直呼名讳:“方有为?方大哥且上前来,不知方家的人来此是为何。”
人群自动分出一条空隙,直从方有为这边通向那少年郎,方有为只好走上前去,直视对方道:“本是十万火急之事,想请医圣、医仙前辈出诊。”
少年问到:“所为何人?”
“是我的小叔叔,方慈。”
话音刚落,少年竟惊得退后了三步,但立马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迅速调整了表情,凑近了些,不自觉地低了声音问到:“可是红衣佛?”
“正是。”
尽管少年郎有意克制,却还是忍不住小声惊呼:“他竟真的没死!?”
方有为耳聪,对这少年的话也不恼,点了点头道:“可如今却与死了无异,所以才需请医圣、医仙出面诊治。”
红衣佛自己都无法自治,的确只能请盛名在外的医圣与医仙试试了。少年行了一礼道:“且稍等片刻。”
只见那少年郎一溜烟地跑走,而这厢登记的人也继续手头的工作,方有为不好在这儿‘挡路’,走到一旁静候,这一等就约摸是半个时辰,方有为等得是心急如焚,在门前左右踱步,几乎都想翻墙进院了,那少年才满头大汗地跑出来,脸上有些歉意道:“不巧,今日医圣与医仙陪老庄主回了祖宅,一时半刻也回不来。庄主半个月前又染了离异怪症,如今还在浑噩之中,也无法出诊……若是不嫌弃,宁宁可以先去看看。”
方有为疑惑:“宁宁?”听着像是女孩儿的名字,可面前这人分明是男孩儿的装扮。
那少年郎亦是愣了一下,脸上有一抹突兀的苍白,但他很快掩饰下去:“瞧我这记性,我竟还未自报家门,我叫匡添福,平日里他们都叫我添福或者阿福,是医圣座下弟子,位一等医师,方大哥随意叫便好。”
他打量了一番少年郎,却不太看得出是女孩,按理说,人在下意识脱口而出的往往才是最真的事实与需求,但面前的人,无懈可击,毫无破绽,方有为皱眉,他自诩耳力过人,这种情况听错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直接戳穿对方多半也不会承认,这点小事无伤大雅,方有为干脆当没听见了。
匡添福却让他盯得不自在,耳朵飘红,掩饰地捋了捋颊边碎发道:“不是赶时间嘛?我们走吧。”
方有为这才想起正事,也管不了那么多,带着添福到了他们住的客栈。
花海棠施了针下去,却不见明显好转,心里急得不行,左等右等也不见方有为回来不禁又气又恼,这请不到黎鹤庆和黎斐君也就罢了,以方振衣这层关系,请医圣黎清枫或医仙黎修然哪至于这般困难!磨磨蹭蹭费那时间!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方有为怎么这么不靠谱!
她这厢还在冲顾萧抱怨,下一刻方有为便带着人回来了,花海棠连忙上前,却没看到医圣或者医仙,反倒带回来个到她胸口的小娃娃,花海棠不禁怒目圆睁:“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知不知道你小叔叔危在旦夕命不久矣!我让你去请的是医仙、医圣,不是小孩子!”
方有为还没见过花海棠发这么大的火,吓了一跳又有些冤枉,立马如实相告,花海棠听了拧了拧秀气的眉,但还是直言不讳道:“一等医师是没用的,但你既然来了,便看看吧。”
添福颇为感激地行了一礼,神情凝重地到了榻前。
他虽然没有见过红衣佛,但在百善庄,人人都熟悉红衣佛。
他天赋异禀,通医理晓巫蛊,是老庄主黎鹤庆收的唯一的外门弟子,而且他著书颇多,庄里许多杂谈小记时至今日已经被百善庄编进专用的教材里,红衣佛是许多医师崇敬的对象。
但天妒英才,几年前的事故大家都以为他已经死了,后来听小道消息说红衣佛曾经回过百善庄求医,但最终不欢而散,新庄主黎斐君下令不许他们再谈论红衣佛,只当百善庄没这号人物,他们渐渐地也就不再打听红衣佛的消息了。
这次赏梅大会,百善庄虽然不在百花宫主邀请之列,但当日的经过,早已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所以添福在看到方有为的时候便猜测,他是为重伤的红衣佛求医而来。
添福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竟能一睹红衣佛真容,激动得手抖有些发抖。他看着床榻上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嘴唇乌紫的人,竟傻傻地伸手探了探鼻息,花海棠看他那冒傻气的样儿无奈摇头:“还没死,但快了。”
添福窘迫地缩回了手:“听说红衣佛是胸口有致命贯穿伤,靠返魂香续命。”说着他解开了方振衣的腰带,露出整个胸膛,这一看不得了,方振衣胸口处的伤口竟有溃烂发脓的迹象,但周遭有青黑色的刺青,扭曲得像是爬行的虫子,在啃噬他的腐肉。添福不敢用手直接碰,他身侧有一个小荷包,他从里面翻出了一枚银针,用火折子过了一遭,这才刁了一些腐肉在针上仔细端详。
苏毓没见过这阵仗,直直地看着针尖上糜烂的肉泥,感觉似乎有虫子在针尖上蠕动,但仔细一看又什么都没有,苏毓摸了摸鼻子,瞥着方振衣的胸口,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确看到很多黑黢黢的虫子在蠕动翻卷啃咬着腐肉,顿时有些反胃,捂住嘴别过了头。
添福仔细端详之后,便用火折子再次烧过银针,直到上面的腐肉都成了灰烬这才收了针道:“按理说这样的致命伤应该当场毙命,但红衣佛不仅医术精妙,巫蛊之能亦是超群,我猜他应是在预知死亡的那一瞬间,下意识就给自己下了一种续命的蛊保住一丝生气,但这蛊并不是良蛊,想必曾经给他带来了百般痛苦,但这蛊已与他相伴相生多年无法剔除了,所以后来他换了昂贵的返魂香吊命,转而施法压制此蛊,只是如今,没有返魂香,他又意识不清,这蛊便要反噬了。”
百善庄的一等医师果然有些本事,与花海棠的推断相差无几,只是花海棠更擅长制毒用毒,虽然个人兴趣使然她亦了解过一些蛊毒,但并不精通,一直也查不出源头,只能用最基础的老方子吊命了。
花海棠道:“要说同样是吊命,他用的难道是万蛊之王的金蚕蛊?”
只是金蚕蛊世间罕见,即便是红衣佛,也不可能会有这种东西!
添福摇了摇头,先不说方振衣如何能得到此蛊,有起死回生之能的金蚕蛊若现世,必将引起轩然大波,不可能没有一点风吹草动。他到底用什么蛊吊命添福其实也毫无头绪,百善庄通晓的是治病救人的医理之术,要说巫蛊之家还数岐山教为最,恐怕只有教主萨朗能解答他们的疑惑了。
花海棠自然明白,她道:“去岐山教路途遥远他撑不到了,你且看看能不能再续命半日,我的朋友已经在取返魂香的路上了。”
添福悄悄捏了捏指尖,他火候不够,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医治对策,但他还有一个吊命的法子,只是……不知道值不值得。
死而复生的人只会活成他执念里最求而不得的模样,鲜少有跳出桎梏的。编号11匡宁宁,字安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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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东黎旧怨(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