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墨脱前闷油瓶停了下,一手握在方向盘上看看我、又转过去看看远处的雪山。我最受不了他这副心里明显有事还欲言又止的样子,总让我觉得下一分钟他就会再次不辞而别。介于他以往每一次这么做都给我带来很多十分不好的回忆……我捏着他的手扒拉下来,他抬头看我、眨了眨眼睛:
“我要去个地方,两天。你…… ”
我瞬间就懂了他说的是哪,并且明白了他没说完的那句不是不想我跟着、是不确定我想不想跟着。
我突然想笑,笑完又很心酸。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做才能让他更明白更相信。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还天天为情所困愁肠百结,怪矫情的。但是我的确乐在其中,所以我揉了把他的头发、问他:
“买束花儿去?”
买是买不到的,不过这个季节漫山遍野都是野桃、问题不大。我边摘边在想,这厮怎么不早说?害我没准备,怪不好意思的。
“一开始没想到。”
他说,我这才反应过来刚刚没注意说出口了。
其实也不需要买花,南迦巴瓦峰背阴的山坑里长了一大片藏海花、但是颜色太烈了、过日子嘛、细水长流,粉桃正好。
没有碑,只有一大片没有半点儿人气儿的花海。我跟着他走,在某个地方停下来。他跪下去,我也跟着、把桃枝插在了面前的空地上。
他垂着头,我有点儿冷、去握住他的手掌取暖。
他好半天没说话。
我其实不太知道那段故事,从第三个人嘴里转述出的经年往事再怎么动人也终究隔着什么,我尝到的心酸悲苦不是他的,所以这种时候我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问。只能握紧他的手,告诉他我在这里、在他身边。
“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
他缓慢开口,声音没什么异样、但我听着就是莫名难过。
“喇嘛给我块儿石头让我雕,那个时候…… ”
“我不太懂。”
现在的我懂。
先有念再无念的、是神佛。可生来无念的,是石头。喇嘛是个近于神佛的喇嘛,可他不是神佛、不想有人等了他那么久等到一块儿石头,所以逼着他起心动念、逼着他尝到那些过于复杂和陌生的滋味儿,甚至是……逼着他学会了哭。
也许那个时候他并没有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哭。
金庸在倚天屠龙记的后记里遗憾张翠山死那段自己写得太轻浅时说,
“因为那时我还不太明白。”
可他终究明白了。
这世上最令人痛苦的不是当下,是后知后觉。我一向不愿自作多情揣测他的想法,可这个时候却忍不住去想、他后来被迫入世、见过看过那么多,会不会有一些时刻、后知后觉、想起那三日静默。
而当他想起来的时候……
“我不是石头。”
他说。
我情难自禁、拽着他的手用了力、顾不得长辈面前影响不好,蹭上去半搂着他笑:
“你当然不是,你是我老公、我又不是紫霞怎么会喜欢石头?”
眼睛有点儿酸,被我拼命眨回去了。
他不说话,好半天没什么反应。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紧紧搂着他。然后他才慢慢弯了弯腰,把那几根桃枝插深了些。我也跟着起来,添了一抔土。
“说不定等咱们下次来的时候,这儿就能长出桃树呢。”
我逗他,他点点头、说嗯。
这一刻我莫名的难过,有种说不清的情绪像海浪一样呼啸而来、让我不自觉地伸出手抱紧他,我听到自己的声线颤抖着、贴在他的颈侧,跟他说:
“瓶崽,要是哪天我要死了、我死之前先开枪崩了你怎么样?你陪我一起死吧。”
我终于说出来了,松了好大一口气。不是一时兴起,我早就这么想了。他无知无觉了那么多年,又后知后觉了好些年。如果有天我不在了他要怎么办呢?人人都渴望永生,可如果只有你一个人永生、那是什么感觉?那是温子仁都写不出来的恐怖片。
我早就想好了。一定不会留他一个人。我得带着他一起走才安心。开了那么多斗,万一真有什么地府黄泉呢?到地底下哥儿几个还能组个麻将一起泡脚。想想也挺快乐的。
他掰开我的胳膊,我仰起头、看到他眼睛里涕泗横流的自己。
真丑。
我想。
“好。”
他倒是没嫌弃我丑不丑,点点头吻过来。刚见家长就当人面儿卿卿我我,其实挺不好的。
我在某个瞬间这么胡思乱想。
对不住了,伯母。
也不知道您听不听得懂,但是他现在很好。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他的。
直到我死的那天都会牢牢抓着他的。
那天我们没能到县里。车门刚关上他就扑过来,像饿极了的狼一样撕咬我的嘴巴。
……
我不记得说了多少遍我爱你。只是他一直在叫我的名字,…… 我的眼前开始模糊,意识都有些涣散。但我一直没有松手,抱着他、用每一句我爱你回应每一声小邪。
他必须知道我爱他。
就算他已经知道了。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窗外不太亮,似乎是下了雪、分不清具体时间,我被放在招待所的床上,闷油瓶好像不在。我动了动手脚,倒是没什么不适,可能身经百战已经被训练出来了。我正准备摸手机给他打个电话教训一下渣男,房门就开了。他拿着碗什么东西,还在冒热气。看我醒了眨眨眼,走过来放下碗。
好像是什么药油。
“这什么东西?”
“藏药。舒筋活络。”
他眨眨眼,看我一眼又错开。我从这点儿细微表情里看出了他的不好意思,忍不住恶向胆边生、伸手去捏他的腰。
“了不得了,张族长良心发现了?是不是自觉昨天太过分所以来赔礼道歉?”
张族长快速眨了眨眼,虽然脸色没什么变化、但我就是知道他在不好意思。
小三爷知名恋爱脑,舍不得逗他太久。于是我凑上去亲了他一口,又把他拽下来躺着。
“行了,没那么脆弱。我感觉良好,就是饿。现在几点了?”
下午六点。
张族长和小三爷颠鸾倒凤小半夜,吃饱喝足的族长大人又开了半天车。也是我们运气好,据说刚到招待所没多久就落雪了,虽然他没说、但我觉得他也睡了个好觉。
于是我心情更好了,心安理得地享受私人按摩。
下着雪也不能出去,就在招待所里随便让主人家弄了点儿吃的窝在房间里葛优瘫。老实说我非常喜欢这种无所事事的咸鱼状态,外面一片白茫茫的、屋里搂着自己相好有吃有喝。所以老话说老婆孩子热炕头真没错,质朴的中国人民早就领悟了人生圆满的最高境界。
闷油瓶话里话外问了我好几遍身体状况,我跟他说没事、他点点头又好像不相信,过了一会儿才拿过来手机、跟我说胖子发消息了。
我回了个语音过去,那边儿怪热闹的、还有什么……火把?
“喂?天真?你怎么才醒啊你行不行你怎么这么脆?”
“别逼逼。你在哪儿呢?回来了?”
“云南,你看。”
镜头翻过去,一群人围着篝火跳舞,胖子喊了声莹莹、就看到一个穿着傣族服装的姑娘朝镜头挥挥手。、
我跟闷油瓶对视了一眼,除了震惊只有欣慰。
妈的,胖子出息了。都能带着老婆回云南了!
“你们还在西藏待多久啊?不是要出国吗啥时候走啊?咱约个地方聚一回呗走之前?”
“行啊。快了吧,明后天就走。北京见?”
刚好从北京出境,还能去看看我师父师娘。
“行,那回头说啊我先挂了人多怕莹莹摔着先过去,你们好好玩儿啊。小哥拜拜。”
我举着被挂的手机跟闷油瓶告状,
“他怎么就跟你这么狗腿!”
闷油瓶居然笑了下,可能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抬手揉了下我的脑袋。
妈的。
他到底为什么动作这么熟练。
我们在福建养狗了吗?没有啊!?
我们腻歪了一会儿才分开,他盯着手机半天、我顺着笑了,说“真好啊”。
他嗯一声,我又凑上去抱着他、逗他,
“咱俩也好。大家都好。我知足了瓶崽。”
他拍拍我的背,应了声。
他今天反应有点儿呆,这也正常、换我我也不可能这么快完成自我修复。我现在只后悔一件事,就是昨天晕得太快太早、让他一个人开了几百公里路。
应该挺寂寞的。
想到这里悔意瞬间胀满了我的脑子,我猛地一下窜起来冲进浴室,他正在洗澡、看到我眨眨眼,似乎有点儿意外怎么了。
头发湿了、搭在眼睛上,麒麟因为热水半隐半现的,这个样子的闷油瓶看起来格外乖巧,又有点儿可怜。我扑过去一把抱住他,蹭着他的后颈跟他道歉。
“你下次叫醒我,”
我说。
“一个人开车太难熬了,下次我陪你。”
他愣了愣,然后握住我的手摇摇头。
“没有。”
太乖了。又乖又脆弱。这样的闷油瓶实在是让人……像我在国家博物馆里看到的镇馆之宝,罩着玻璃都要小心翼翼喘气说话、生怕音量高一点儿就把宝贝惊着了。可只是看着又不满意,想敲开玻璃罩、想把宝贝据为己有。
我知道我在想什么了。
我很紧张。……
“瓶崽~”
我叫他。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原来可以这么黏糊,像他妈故意撒娇似的。
……
他好像懂了我的未尽之言,眨了眨眼、扭过头看我。
我去吻他被打湿的眼睛,到鼻梁,又到嘴巴。……
“可以吗?”
……
脑袋快要炸掉的时候、我看到他点了点头。
……
我终于完全吻上去。没有一星半点儿的不适或者嫌恶,我想让他知道我有多爱他、爱到什么都可以,命都可以给他。
他必须知道。
就算他已经知道了。
……
在出去之前我抓着杯子漱了个口,他看着我、我笑,
“不然怕你不给亲。”
他的回答是凑过来吻我,……我看着他逐渐变粉的脸和越来越黑的麒麟,咬着他的下唇叫瓶崽。
……
熟悉的撞击声再次溢满整个房间,可是是不一样的、好像更快乐一些。这种“更”不是因为我征服了闷油瓶,或许有一小部分是吧、但更重要的是某种和征服欲控制欲完全无关的踏实感,我在和他最近的距离,他能感受到我的存在、甚至是强势的,不容忽视的。
这是我告诉他“我在”的方式。
……
“我在呢,瓶崽。我永远在,一直在。”
我听见自己跟他说,两只手握紧了他的、他力气好大,要把我的骨头都捏碎掉。
……
“瓶崽,我好爱你。”
我贴着他的脖子说。
“你不是石头。我在呢。你这么好,你是我的。是我的瓶崽。”
“你感受到了吗?我在呢。你可以依赖我,相信我,好不好?”
“我算计了十年才把你接回来,你有我呢,崽。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
“那些都过去了,别怕。你有我,你永远有我。累了就换我抱你,我永远爱你。”
“瓶崽~我真的好爱你。”
我像喝醉了一样絮叨,边说边往他身体里钻。在我说完最后一句的时候他突然翻过身,他动作太快了,快到我没能看清那一闪而过的红眼眶究竟是真的还是我的错觉。就像现在我同样分不清他脸上咸咸的是汗液还是泪液一样,但不重要了、我被他亲得迷糊,忍不住想、我本来就对这件事无所谓、上下的快感分不出轻重,今天不过是情之所至的剖白。如果他喜欢,小三爷乐得躺平一辈子。
……
他吻得我快要窒息。我的脑子身体都被他操成了一滩浆糊失去思考能力,连人都抱不住、只能瘫在床上,感受着他怀抱的暖意、和他眼神的炙热。
以及,他有点儿喑哑的声音在说:
“小邪,我爱你。”
在我又一次要陷入沉睡前我想,我果然更适合躺平。
当然,也更喜欢躺平。
不过还好,他都知道了。彻底的,什么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