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想什么?”谢岫白在旁边坐下。
毕竟昏迷了小半个月,人质姑娘已经跟其他人去检查身体了。
其他人也在各忙各的,舷梯上只有他们两人。
“……”林涧揉了揉眉心,“在想里面那个人。”
“安东尼?”谢岫白倾身过去,关切地问,“他怎么了吗?”
林涧没注意到他的靠近。
谢岫白看着他的侧脸,“难道是他身上还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他问得轻松,随意搭在扶手的手指却悄然收紧。
——攻击的是你左边的肩膀,那出卖你的就是葵翎队里的人,如果是后背,就是军需处……其他地方就是其他人。
那如果是你右手呢?
我是那个能让你放下戒心、毫无保留信任的例外。
还是你试探的一部分?
就在谢岫白忍不住,哪怕暴露,也想把问题问出口的时候。
林涧看着远处明亮的月光,“不,不是他。”
谢岫白轻声:“嗯?”
林涧想了想,“你听过一个很有名的伦理学上的问题吗?一个博物馆着火,里面有一只猫和一副传世名画,在场只有你一个人有能力进去救它们,但你只能救下其中一个,你会选择谁?”
谢岫白不假思索,“我选择一个都不救。”
林涧微愣。
谢岫白两手撑在身后,偏过去的目光暖意融融:“里面又不是你,我为什么要冒着危险往火里冲?”
林涧摇摇头,像是觉得他有些幼稚。
但他说起这个问题,其实并不是想从谢岫白那里得到回答。
“很多人在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理所当然带入了‘救人者’的视角,而这个视角,其实也可以换一个名字——”
林涧平静地说,“上位者视角。”
“你是进去救人的那个人,救谁的权利掌握在你的手里,”他说,“只在你手里。”
外面的人没有,画没有,猫也没有,只有“你”有。
谢岫白有点明白了:“‘救人者’变相掌握了生杀大权,是这个意思吧?”
“对,但事实上,这世界上最多的人是普通人——他们没有权力。”林涧说。
当一个人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理所当然把自己带入了‘救人者’的视角。
但其实他们根本不是‘救人者’。
因为他们没有进火场救人的能力。
甚至连那副价值连城的传世名画都不是,因为他们也没有那么多价值。
充其量只是那只猫而已。
谢岫白听懂了。
但他不明白林涧忽然提起这个问题的用意何在。
从罪恶滔天的通缉犯到伦理学难题,他们讨论问题的跨度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林涧遥望着远方变换明灭的星辰。
夜风略过苍穹和荒原,吹开他略长的发丝,露出白皙额头,遗传自母亲的立体眉目优雅明晰,长睫下眼眸沉静,仿佛一潭碧潭,深邃宁静。
“三年前,在翠鸟星上,就发生过这么一个‘难题’。”
谢岫白静了静,忍不住问:“是那场屠杀吗?”
这是林涧离开他之后发生的事。
这种程度的灾难,新闻只会播报一个大概,不可能涉及具体细节。
谢岫白立刻认真听起来。
“那是屠杀开始之前,”林涧说,“星盗趁着边境驻军换防,一举攻占翠鸟星,以翠鸟星上的居民为人质,逼迫联邦不得靠近。”
“星盗把翠鸟星刚上任的行政官绑在行政官府邸门前的空地上,在他脚下架起柴火,同时把翠鸟星上的绝大部分人聚集在一起,然后问他们——”
三年前,一卷录像带从翠鸟星寄往首都星。
联邦议院和军部最高将领连夜召开秘密会议。
录像对准了广场,从天空望下去,密密麻麻全是乌压压的人头。
联邦刚刚建立不过百余年,疆域辽阔,而且还在不断扩张,很多星球其实刚刚处于开发初期,居民大多来自于其他星球移民。
经过长时间的生存繁衍,人口才逐渐兴旺起来。
相比起谢岫白从小生活的星球,翠鸟星算是发展比较好的一颗星球,至少和平。
但这也使得这里的人普遍不擅长和这些亡命徒交锋。
几挺机枪大炮顶在前面,反抗者的尸体堆成小山。
所有人紧紧挤在一起,惶恐不安的情绪在人群里不断蔓延。
星盗们看着他们害怕的模样,纷纷大笑起来,戏谑嘲讽谩骂不断。
过了一会儿,一个身形壮硕的星盗站出来,操着一口蹩脚的联邦话,嗓门大得活像打雷:
“我们首领说了,我们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四周霎时一静,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他身上。
大块头继续说:“联邦杀了我们百来个兄弟,这仇肯定要报!”
底下立刻有人哭喊着说:“人又不是我们杀的,谁杀的你就找谁去啊!”
这话一出,底下一呼百应。
全场顿时一片嘈杂,除了少部分人,绝大多数人已经被恐惧摧毁了神智,只想着活下去。
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让星盗去算账的那些人,全是为联邦浴血奋战的将士。
他们是为了保护联邦才和星盗结下的仇恨。
“砰!”一声枪响。
说话的人整个脑袋瞬间炸开,鲜血喷溅在周围人身上,“啊啊啊——!”
人们拼命推挤,潮水一样退开一片空地。
开枪的星盗拉开枪栓,砰砰砰又是几枪,直接清出了一小片空地。
这下彻底没人敢发出一点声音了。
“还有人要说话吗?!”星盗大吼,“都给老子安静!”
旁边一个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安东尼,你太暴躁了。”
安东尼看了她一眼,退到了后方。
这些星盗中竟然有一个矮个子小女孩,穿着粉色连衣裙,走路时一蹦一跳,头顶的双马尾和两个蝴蝶结起起落落。
和她可爱打扮不同的是,她的脸上戴着一个兔子面具,两只眼睛赫然闪着猩红色的光。
——“DUSK”二号人物,那落迦。
那落迦站到前方,背着手环视了一圈,银铃般笑起来。
“大家不要紧张嘛,我们只是想和你们玩一个小小的游戏而已。”
她伸出一根手指头,期待地看着众人。
但她实属多此一举,安东尼那一出下来,谁还敢说话。
那落迦没得到回应,也不觉得无趣,手指绕着一边马尾,笑容诡秘,“这个游戏就叫——”
“你是人,还是个畜生?”
……
“那落迦让翠鸟星那些人从行政官和他们自己之间二选一,是吗?”
谢岫白已经听明白了事情经过,“他们选了自己,但是星盗出尔反尔,还是把他们给杀了?”
在画和猫的问题中,权力属于“救人者”。
在翠鸟星,它属于“杀人者”。
而现在,杀人者把“权力”下放到了猫的手里。
而猫并没有意识到,这权力实际上并不属于它。
看似施舍,实则只是为了把他们推向更深的深渊,送给联邦一场天大羞辱。
告诉他们。
——你拼死拼活保护的人也不过如此。
林涧说:“不止,你忽略了一个人。”
谢岫白稍微思索:“那个倒霉蛋行政官?”
林涧呼出一口气,静了会儿才说,“你知道吗?最开始开口让星盗杀了行政官,放其他人一条生路的,其实就是行政官本人。”
谢岫白挑了下眉。
“星盗屠杀普通人的时候,他还被绑在高台上,动弹不得,就一直骂星盗是畜生,星盗不理他。他又求那些星盗,然后是威胁。”
“他说,他有一个女儿,很厉害,如果他们继续下去,他女儿一定会找他们报仇,星盗还是不理他。”
“屠杀结束之后,那落迦想要放他走——这其实也是一个谎言,只是为了更彻底地羞辱联邦。但那落迦失算了。”
“行政官被放开之后,没有逃跑,而是抢过一个星盗手里的枪,自杀了。”
“……”
谢岫白想说真傻,都拿到枪了,开枪打的居然是自己。
要是他,别说有枪,就是没枪,咬也要从那些人身上咬一块肉下来。
但他没把这话说出口。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暴徒,心狠手辣,睚眦必报。
但行政官只是一个普通人。
他没有让自己偷生的丑态暴露在星盗面前,供他们取乐,已经是极为果断了。
普通人有几个敢对自己开枪?
谢岫白听出这话题的沉重,故意转移林涧注意力:“那他女儿呢,去救他了吗?”
“他女儿去晚了。”身后忽然传来葵翎疲惫的嗓音。
谢岫白回头。
葵翎没有看他,手拢着烟,给自己点燃火,深吸了一口,把烟拿在手里,沙哑道:
“他女儿和他赌气,从很小的时候就离家出走了,后来他听说军队里出了一个很厉害的女alpha,从照片上认出了她,知道她要到翠鸟星去服役,这才选择到那里去做行政官。”
“他想和女儿和解。”
林涧沉默地看着远方的天空。
葵翎笑了一下,又停住,低下头,望着燃烧的香烟,嗓音飘忽。
“行政官的调令比军队的调令来的快,他先到了一步,只剩三天,新的军队就会抵达翠鸟星,进行换防……翠鸟星的事在当时闹得很大,他坚信他女儿收到消息会去救他,但是……”
他的女儿,去晚了啊。
气氛一时死寂。
“老大,我回来啦!”黑暗中忽然传来修焠欢快的叫声。
仿佛一只不知悲伤为何物的欢快小狗,哒哒朝着这边跑来。
众人循声望去。
修焠身上挂了点彩,径直扑向林涧,身后跟着苍白疲惫的议员,看起来状态还行。
李栖枝见了议员,尖叫一声,“爸爸!!”猛地扑过去。
议员被女儿抱住,想起这几天的煎熬,也忍不住湿了眼眶。
葵翎久久看着远处父女相拥的场景,香烟燃烧的白雾模糊了她艳丽的面孔。
林涧眼疾手快,一把拉过谢岫白,挡在身前。
谢岫白对他毫无防备,一下被修焠扑了个满怀,活像被炮弹迎面击中。
修焠闭着眼,双手环着身前人的腰,幸福地蹭蹭,“老大你这次竟然没有踢飞我诶,老大真好!老大你腰好细啊,身上也好香香,么么么么~”
谢岫白阴森森地磨牙:“是吗,有多细?”
修焠:“……”
林涧若无其事站起身:“葵队,人死透了?要对一下口供吗?走吧。”
葵翎:“……”
你队氛围真好。
第二天,联邦医疗部队赶到,众人启程返回首都星。
安东尼的死在联邦造成了一定的影响,林涧违规参与特战部门任务的事情到底没能瞒住。
当天傍晚,林涧刚回到家,就收到一条新消息。
林誉:现在立刻回家一趟,我有事问你。
[注]:那落迦,读音是nà luò jiā。意思是梵语naraka的音译。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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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 1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