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轻舟只觉意识慢慢回笼,身体轻盈,一双脚好像脱离了地面的束缚,变得不再沉重。睁开眼,水平面上金灿灿的夕阳光辉映入视线,只见这片水面微波荡漾,波光粼粼,广阔无垠,更像是仿佛与天相接的大海。人间何得这般壮丽美景,他平生从未见过,一时被吸住神,忘了置身于何处,只感慨天地山海之大,人之渺小。
忽有轻缓的脚步声走近,一白袍男子凭空出现,嘴角勾起,哂笑一声,略带几分苦涩和戏谑。
重轻舟感慨够了,也看够了,才回过神,一转头霍然发现几步开外站了一个身量修长的男子,吓了一跳。那男子长相英俊,眉锋显出锐气,见他此状又是一声哂笑。
“你……阁下是何人啊?”重轻舟边打量他边道,“我观阁下气质出尘,可知道此间是哪里?”
他死了,他记得很清楚的。这里的场景虽奇幻,却很真实,不似梦境。
“你猜猜,”白衣男子背起手,“这是哪。”
重轻舟转着眼睛认真地看了周围,一座寸土寸地的孤岛,走十几步就到头,岛中一株高大巨树,亭亭华盖,枝干粗壮,树叶金灿,似乎这块地就是为供养这棵树而生。他扶下巴思忖道:“听说人死后或有奇遇,我莫不是天选之人,才会有如此奇遇。”
“一百多年了,你还这么自恋。”白衣男子道。
“阁下认得我?”重轻舟奇道,“我们前世可是见过?”
白衣男子侧过身,看着夕阳余光,说出了那句不知道说过多少次的话:“我是白无常,鬼界阴差,来勾你魂的。”
重轻舟轻轻“哦”了一声,有些失望,眉眼低了下去。
白无常说:“怎么,你还有心愿未了?”
重轻舟说:“我就这么死了,怪可惜的,那些牵挂我的人收到我离世的噩耗后应该会难过吧。”他想到了他爹娘,他们不知道过得怎样,功名是考不成了,现在当鬼了,即将被带离人世,“我最后的心愿就是回去看一眼我爹娘。”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那个害你重病枉死的人,你不记恨他,不想报复他吗?”
“报复了又如何,仇恨得报的快意只是一时的,他也有亲人好友,他只不过是做了对自己有利的事,为了自己活下去而已,在那样的情况下,他还能照顾我两天,我已经很满意了,再说,我并不恨他,也不怪他,我身染重病,迟早是要死的,即便他拖着我离开草屋,没钱治病,也是在等死,还不如用我一命换他活下去的希望。”
“他出去回来的时候,我就察觉到他不对劲,我并未多想,直到夜里,他偷偷离开,带走干粮盘缠,我很痛苦,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不过很快我就想通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我是他的累赘,没了我他反而一身轻,他身强体壮,一定能平安到达京城,考个好功名回来。”
说着,他释然一笑,“其实人生来都会死,每一日都是在向死而活,不必为了死亡苦苦懊恼。”
白无常都想给他拍手称赞了,真是孺子不可教也,世世都像个泥菩萨、大圣人,一点都没变,“说得真是,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你不受轮回之苦,谁受。”
重轻舟道:“嗯……你说的,我不是很懂。我们是不是曾经认识?”
白无常说:“何止认识,你还是个大好人,大善人,舍己救人的活菩萨。”
重轻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谢谢。”
白无常黑了脸,注视他的目光愈发灼热,铁面无情地说道:“你还有三天的时间,三天之后,我将带你回鬼界。趁这时间,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就去罢。”
重轻舟笑道:“谢谢白兄!”
白无常自是一路跟着他,带他折回人间现实世界。
大雨过后,遍地泡烂的人尸和蛇虫鼠的尸体,大地泥泞不堪,疮痍满目。
月已上云稍,却无枝头可挂。
重轻舟和白无常飘在路上,望着这些无辜死去的人,觉得他们甚是可怜,死后连个棺材板儿都没有,也许被草草扔入乱葬岗,也许被官府为防滋生疫病一把火烧了。
“别看了,你比他们更惨,你也没有棺材板,你的尸身会被山中野兽分食,到时面目全非,尸骨无存。”
白无常忽然吱声。
重轻舟道:“你怎知我在想什么?”
白无常说:“看你死的多了,回回都可怜别人,说别人曝尸荒野,没有棺材板。可你自己呢,你又有么?”
重轻舟像是没分清本末,道:“我们以前果然是认识的!”
白无常本和他并行,突然飘得比他快,一下飘远了。
“白兄!”重轻舟连忙追上去,“你跟我说说,我以前是怎样的?”
然他再怎么问,白无常也不开口透漏,似是不想搭理他,瞧不上他,不屑与他多说。但是重轻舟也不恼火,毕竟人家是阴差,有点脾气,端着高高在上的架子也是情理之中,而他只是一介孤魂野鬼,白兄陪他回家探望,只是职责所在。他拱手抱拳道:“白兄,你不想说我便不问了,多谢白兄仗义。”
“什么?”白无常没明白他怎么就仗义了。
“白兄没把我撂下,是恪尽职责,让我唤你白兄,更是大气量。”
白无常一言难尽,无语道:“神经。”
不过也是,这人要是不让人无语,就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人了。
不知道是飘比两条腿走路快,还是白无常使了神通,仅飘了几盏茶的功夫就到重轻舟的家乡。
重轻舟发出惊叹:“我走了两个多月的路,居然这么快就到了!”
乡里也被大雨祸害,却没有他一路所见的那般惨,没有地方被淹,他的家也还安然无恙。他推开院门,将要碰到门时,穿过去了!他悻悻收回手,余光瞥见白无常正叉着手臂斜眼瞧他,他不失尴尬地咳了咳,清嗓子道:“我进去了,白兄要不要进来坐坐?”
见白无常一动不动,“……白兄?”
白无常垂下手,先他穿进门后。
重轻舟家简陋,一看就是贫寒人家,棚子里就一头牛、一只老母,盖屋顶的瓦片发黑,房子就几间。
“这就是你家?”
白无常背对他在院里观望,看不出是个什么表情,但声音比平时低沉些许。重轻舟道:“是啊,我家,我从小就住这,在这长大、成人。”
白无常回头,以难以言喻的复杂眼神看他,但他已经熟门熟路地朝一间屋子走去,习惯性地抬手,片刻后又放下,直接穿门而入。
爹娘把他房间打扫得很干净,被褥叠得整齐,他再回到自己的房间时,恍如隔世,离家的前一夜他还在挑灯苦读,娘给他端来热粥,殷切叮咛他早些睡,明日就启程了,在家门口拜别时,两位老人红了眼眶,眺望他远去的背影直至不可见……他那时身体健康,哪曾想那一别竟是生前最后一面,真是天命无常,世事弄人。
他站在屋里,觉白无常跟进来了,回头露出粲然的笑意,道:“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白无常示意他说。
“我想,拿一本诗集。”重轻舟指向柜子,“就在柜子最底层。”
白无常去取来,见那是本诗集,交给他:“杜子丘的诗,少看些。”
重轻舟当宝贝一样地捧着诗集,苦涩地摇了摇头,揣进怀里收起来:“这是我最爱的诗集,我能带走吗?”
“当然。”
“多谢。”
重轻舟出去,去了他双亲的房间。夜已深,老两口已经睡着,他跪在他们床前,郑重地磕了三头,强忍着心痛,咬牙哽住泪水,不拘小节地拿袖子擦拭。越看着爹娘苍老的脸,泪涌得越凶,心痛不止,到最后两片袖子都湿了,他伏在地上抽搐,肩头抖动。
白无常闭了闭眼,深沉叹息,不忍多看,走到他身畔拍拍他的肩膀。重轻舟边擦泪边起身,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扭头冲出去。白无常出去看时,重轻舟坐在自己屋檐下,神情呆愣愣的,像三魂七魄缺了几魄。
白无常径自越过他进屋,眼瞧他这架势是要在外面枯坐一晚上,便往床上一坐,伸个懒腰,支首侧躺下。
鬼是不会做梦的,白无常做了二百八十年的鬼,从不做梦,凡人想谁念谁了,还能期盼在梦中一见,他却连这点期盼都不能拥有,为人时做的光怪陆离的梦也大多忘光了。
月牙西沉,他了无睡意,半睁着眸子懒懒望向门口,那一束背影还坐在那。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某个夜晚。
那时他还是一朝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挟天子以令王侯,掌握生杀予夺大权,文武百官见他跟见了阎王一样,怕他怕得要死,可偏偏有一个人不怕他。
那人是个颇有名望的年轻学者,游说到他的国家,他好生招待那人,那人竟在大堂之上公然指责他对内施行苛政,**独断,对外穷兵黩武,攻城略地。在场之人皆噤若寒蝉,唯恐他一怒之下斩了这年轻学者,牵连他们。
然而他却只是一笑,散了宴席,命人好生招待这位年轻学者。
年轻学者受下他恩惠,宿在他府上,当夜还跑来同他谈论治国策论。年轻学者洋洋洒洒地说了一堆,他好整以暇地听着,不以为然,一个肚子里有点墨水,学过些策论,非官非将,也没正儿八经理过政,就跑来教他怎么治国,怎么管人,莫不是脑子被门夹了,坏掉了。
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两个人话不投机半句多,不欢而散。
他不认同年轻学者的论点,不代表他就厌恨这个公然指责过他的人,相反,他欣赏这个人。年轻学者说不动他,无奈离开时,他相送到城外,送他一车金银,他不要,还道不义之财于他如浮云,他不能受。
他再掏出一本诗集,又摘鲜花一束,置于诗集上,双手赠送。
“抛却家国立场,我们是朋友,一点薄礼,聊表谢意,望收下。此诗集乃我亲手所书,不要嫌弃。”
年轻学者犹豫片刻,双手接过,道了声谢。
“不翻开看看吗?”
年轻学者随手翻开一页,见白纸黑字写的赫然是自己这些年写过的诗,不禁怔然地望着他。
“我说过,我们是朋友,但也仅是私交之友。乱世天下,六国逐鹿,胡人乱华,而今非春秋之时,人心亦不古,圣人难出,更遑论如孔圣人那一般的人物。”
年轻学者作揖道:“子丘心领,多谢丞相。”
之后多年,年轻学者被他国拜为丞相,成了他最大的政敌。六国各怀居心,混战不日拉开,可惜,他却积劳成疾,不久撒手人寰,姜国统一天下的那日他不可能看到了。
有一事他一直瞒着那位年轻学者,直到他们死后共事,他也不曾说明。
——那本诗集压根不是他亲手所写,只是叫人仿照他的字迹写的,他一天日理万机,闲下来时已经深夜,哪有功夫费那宝贵的休息时间去写一本诗集。
当丞相是个很累的苦差事,皇帝年幼,他既要教皇帝,又要撑起整个国家,又有数不清的枝头末节的小事烦扰。是以他当了阴差后,能偷闲便偷闲,最不喜多生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