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是一片看不到尽头的黑,偶尔闪过的灯像是人心里冒泡的仁慈。
车子稳稳地停在了人民医院门口,张潮慌慌张张下了车,差点没法辨别该往何处前行。
保安亭里的微灯昭示着里面有人,他走过去问路:“你好,住院部在哪里?”
保安指了指斜后方,“往那边拐过去,再往左走,就能看见住院部的大门了。”
张潮道了谢,埋头往指好的方向走去。起初,他还是快步走着的。可慢慢地,他的脚步缓了下来,每迈出一步,都像是在思索。
“见了他,我要说什么呢?”张潮自言自语道。
只是,当这种念头攀升上来时,他的脚步又快了,好像前方有一个人在催促他赶紧过去。
大约十分钟后,他走到了病房门口,手抬起又放下,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秦寒云。
最后,他想:反正是他自己开车没注意,关我什么事!
随着门的推开,里面的白色夺走了他的全部视线。然后,他看到了白色堆里的一抹肉色,秦寒云正微微阖眼,眉头皱起,大约是睡得并不安宁。
他一步步接近寂静病房里的秦寒云,看到了他脸上的擦伤,上面还有碘酒的痕迹。右手手臂已经固定住了,但也宣示着秦寒云经历了一次痛苦的骨折。至于那看不到的被白色被子遮住的身躯,就不知道还有什么伤未被看见了。
秦寒云应该是并没有睡着,张潮的脚步声吸引了他,他缓缓睁开了眼,然后把脑袋转向了另一侧。他还没有做好面对张潮的准备,几个小时前,他们才吵过架,他不知道该低头的是谁。
张潮看见后,冷哼一声,“你做这个样子给谁看?”
秦寒云不想冷战,“当然是给你看。我现在还在生气,不是很想看到你。”
“那我就偏要留下来。”说着,张潮气呼呼地坐在了病床边的椅子上。
过了一会儿,秦寒云支使张潮,“你帮我倒杯水,我不方便。”
张潮愣是没动,“这里可没有别人,你使唤谁呢?”
秦寒云没办法,只好说:“先前是我错了,我不该跑出去,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
张潮反驳道:“我可不是一个人,见希还在家呢。”
秦寒云这才担心起来,“你出来了,见希怎么安排的?”
“我给我妈打了个电话,让她帮忙去照顾。”张潮回道。
秦寒云放下心,却突然痛呼一声,“啊,我的胳膊好疼。”
张潮紧张地站起来,左右看看那绑着绷带的胳膊,一双手想要碰碰又不敢,“要不我去叫医生?疼得厉害吗?”
秦寒云心虚地垂眸,“也不是很疼……要是你能……”
“想都别想!”还不等他说出来,张潮就猜出了一二。他就知道,这个人根本不可能安分下来。
“你都不心疼我,也不问问我哪里受伤了……”
“你刚开始那副模样,换了谁也没心情问吧。”
“以后能不能稍稍关注我一点,我知道你忙,可我也是你生活中的一份子啊。”
听到了秦寒云委屈的声音,张潮没想解释,他们之间,在这一点上是永远没办法说通的。
“那不如你解释一下,为什么给我的备注是‘老婆’?”张潮冷冷地问道。
秦寒云仗着张潮从来不查他的手机,给张潮的备注都是“老婆”,他还以为能够一直不被发现。他有些支支吾吾地开口,“我……这不是……我总不能备注名字吧……”
张潮笑了,拿出自己的手机操作了一番,然后展示给秦寒云看,上面赫然是“老婆”二字,对应的联系方式是他的。
秦寒云想要改掉,手才伸了一下,就屈服在了固定板上,“小潮,这样不好玩。”
张潮却无动于衷,反而提起一件旧事,“你不是想要我关心你吗?那就做我老婆。你之前不也说过,随时都可以,不如你出院以后,咱俩就换换体位呗。”
秦寒云却并不反感,“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可不准反悔!”
张潮有些意外,他以为,秦寒云上次只是嘴上答应,心里并不乐意。看来,自己还是棋差一着啊!他感叹道。
天擦亮的时候,于瑞敏也来了,身边跟着秦家的律师。
“儿子,昨晚是怎么回事?那个撞了你的人呢?咱们找律师告他!”
张潮连忙阻止,“妈,那个人暂时动不得,还是等寒云来处置吧。”
昨晚的车祸并不是意外,而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早在秦寒云急忙调整布局的时候,秦家一直以来的对头就想要朝他下手了。
前天晚上,秦寒云气冲冲开车出了门,找了条离海最近的路线,想要去海边散散步。却在接近海边的路上遇到了一个独身男子,说是车坏了,想要让他送一程。
秦寒云不是个擅长置身事外的人,他想着自己本就想散心,那就做次好事。结果等到送了那男子回去,打算上车返回时,却被死对头安排好的人手制造了一场车祸。
还好秦寒云当时已经在车上,他很快就忍痛驾着被撞得变形的车子驶离了车祸现场。追在后面的人并没有松懈,紧紧咬在后面,势必要让他葬身于此。
关键时刻,还是一直跟在他身后的保镖起了作用,直接带队开车拦住了追在后面的人,并给对方的车致命一击。车上的人没有生命危险,但大多受了伤,很快就被保镖抓住。
等到秦寒云被路人送到医院的时候,保镖们也已经把那群人安置在了一处空房子里。至于撞了秦寒云的罪魁祸首,正经受着严酷的审讯。
秦寒云本想去名下的私立医院,但没想到被好心人送到了人民医院,还惊动了张潮和自己的母亲,登时有些愧疚。
于瑞敏却很心疼他,忙问他伤到了哪里,还有没有哪儿不舒服,要不要转院。一时之间,焦急得很。
秦寒云摇摇头,“只是伤到了右胳膊,腿上有点痛,大概是撞着了,但没有外伤。现在也不需要另外转院,就先住着吧。还可以对外说我受了重伤,陷入昏迷,没法管理集团的事务。”
于瑞敏起初不理解,可结合张潮之前所说,她沉思着点点头,“我知道你的打算了,你放心去做吧。那些小人,你肯定能收拾得了。”
秦寒云却欲言又止,但考虑到母亲的接受能力,还是没有开口。
张潮看出别有隐情,便拉着于瑞敏问道:“妈,你来得这么早,吃过早饭了吗?”
于瑞敏摇摇头,“一听说他出了事,我就赶紧过来了。我还没敢告诉老爷子,怕他受不了,再有个好歹,那可该怎么办。”
“妈,现在寒云要假装出了事,全家的主心骨也就只有您了。您先去吃个早饭,再回去看看见希吧。我已经让我妈先去照顾着,但我担心见希会害怕,您去了才能让他安心。”
于瑞敏被安排了一件事,立刻有了目标,不再慌乱,“好,我这就去。你们要是有什么事,可要早点告诉我。”她快步离开,心里记挂着见希。
“谢谢。”秦寒云对张潮道。
送走了于瑞敏和律师,张潮也少了些紧张,“你也不用谢我,我只是担心你妈一时冲动,给我带来不好的影响。”天知道,他有多担心这件事其实和自家父亲、大哥有关。
秦寒云却像是看透了他的担忧,“你放心,这件事牵扯不到易家。”
张潮得了确信,心安了许多,但又想要掩盖心思,“你说什么牵扯到易家?你怀疑我爸妈他们?”
秦寒云定定地看向张潮,过了很久才说:“小潮,你知道的,我只是想要你放心而已。”
张潮转过身,冷笑一声,“那你倒是很擅长背道而驰。”
又一次不欢而散,秦寒云的心里像是梗着一块终年不化的坚冰,寒气逼人。他尝到了苦果,也开始反思自己的第一段婚姻。
不可否认,他确实不是一个擅长经营婚姻的人。做事情喜欢直线条,却又喜欢那柔软到极致的情,人生好像被分割出两条彻底无交集的路,一双腿无论怎么安放也迈得很吃力。
追求结果,确实让他在第一段婚姻里得到了片刻的安宁,可那背叛了“情”的悔恨时时啃咬着他,令他无法自若。
到了如今,追求结果让他得到了张潮,但内心潜伏着的对于“情”的渴望,却并不满足于表面的风平浪静。
或许,是时候改变一下策略了。
有些气闷的张潮走出病房,却并没有走远,而是找了个座椅坐下,开始计较自己的未来。在他年轻的人生里,头一次能够沉下心来思考自己的人生大事。即使是答应跟秦寒云结婚的时候,他都没有如此理智过。
韩清,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呢?他在心里问道。
他抬起了头,看向纯白的天花板,看向发亮的灯,那一道道光线突然变成了那年夏天的粼粼湖面。
他总在每一个可能的时空里想起韩清,像在思念自己身边愈合了的伤口。
那个时候,韩清约他去湖边钓鱼,问他:“你要不要吻我?”
他怔住了,心里的小人既大胆,又胆小。大胆到想要亵渎自己心中的神,又胆小到不敢真对人如何。要是韩清朝他走一步,他反而会后退一步。
韩清笑他,“你躲什么?偷偷看我的时候倒是很大胆。”
他没想到自己平时的举动早被人看在眼里,不由得红了脸,“你胡说什么,我哪里在看你,你别那么自恋。”
韩清朝他跨进一大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然后突然慢下来,以一种近乎虔诚的态度吻了他的头发。紧接着,就是额头,鼻梁,最后轻轻地落在了嘴唇上,一触即离。
再分开时,一个红了满脸,一个红了耳朵。从那以后,一种默认的关系潜滋暗长。
他想起这件事,脸上迸出的笑容由幸福转向了苦涩。一个被温柔爱过的人,即使是孤独的,也并不会觉得生活有所欠缺。
可偏偏,他的生活喧闹起来了,也失去了那种温柔的爱。
“韩清,我看见满园枯萎的玫瑰,它们被阳光遗忘了。”张潮自言自语似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