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的。”周令宜神思一醒,“刚刚,被挤了一下。”
“咱们马上就走。”刘持盈自然地松开了握着她的手,目光放出去,语气很柔和,“周姐,烟花快结束了。”
周令宜方才根本没有好好欣赏,现在她抬起头,发觉烟花势头渐弱,果然是要结束了。
她明明是看过数次烟花,并不觉得稀奇,这会儿却没来由地有些怅然若失。
从维多利亚港到祥润轩有一段距离,中途张赞还来了个电话,挂断之后,刘持盈笑道:“张导现在一个人在祥润轩,紧张得要命呢。”
周令宜也笑了,半开玩笑地讲了一句:“我不吃人的。”
“那可讲不好。”刘持盈打趣道,她偏过头,望着周令宜的侧脸,心里想到,要是被拒绝,那张赞恐怕真跟被吃也没什么分别了。
她们两人到的时候,张赞正在包间里坐立不安,真正见到了周令宜,身为土生土长的香港本地人,她的粤语居然都打了磕绊:“周姐你好,我係张赞,我今年廿四岁……”
“你这是报户口呢?”刘持盈说,“周姐,咱们坐下吧?”
周令宜依然是保持着她那种惯常的微笑,同张赞握了握手,将所有见面礼貌的流程都走完,这才坐下。
张赞点的全是有口皆碑的招牌菜,炒桂花翅,榄仁肚尖,清蒸老虎斑,子姜鸡道道精彩,唯有一道太史五蛇羹真把刘持盈吓了一跳。
她在北京长大,实在是不曾吃过蛇肉,见周令宜和张赞都吃了,这才鼓足勇气舀了一勺。
“好吃的。”周令宜这次的笑是真心实意的了,不仅红润的唇角翘起,眼睛里也带着亮晶晶的笑,认真地鼓励她。
刘持盈硬着头皮把那勺蛇羹送进口里,坦白讲,确实鲜美异常,换作其他菜,浓郁的胶质肯定也让她喜爱,但只要一想到是蛇,刘持盈就头皮发麻,囫囵将口里的吞下去,连这柄勺子都丢开不用了。
张赞从今晚过来,一直如坐针毡,一颗心高高地吊起,这会儿见刘持盈故意有些夸张的动作,知晓她的用心,终于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连带着包间里的气氛也松快了些。
“周姐,”她大着胆子说,“我说国语让持盈也听得懂,你讲话就讲粤语就好,我给持盈翻译。”
她趁着这股劲还没消失,赶紧问道:“你喜欢这个剧本吗?”
周令宜正如同回答刘持盈一样,很诚实地说:“我很喜欢。”
她换了粤语,说了一段话:“我好惊讶佢哋两个之间嘅感情发展,係睇到呢个故事之前,我从未见过咁嘅剧本。”她不太想讲粤语的,还要麻烦张赞从中翻译,不过要是讲国语的话,她又得边说边想,磕磕绊绊。
“周姐的意思是说她从没看到这样的剧本,也从没见到过这样的感情发展。”张赞很快地向刘持盈解释道,这个剧本是张赞亲手写的,一提到这个,她就兴奋得刹不住车。
“为什么叫做《一场游戏一场梦》,重点既是在游戏,又是在梦。她们的游戏梦是隐蔽的,未知的,仿佛应该又是轻灵的,纯净的,但事实上绝非如此。”
“我将房间里的大象设置成她们的丈夫和父亲的金钱游戏和腐蚀梦,并不是想要衬托出她们的无暇,相反,我想表达的是一种权力的倒置,女孩和女人之间不同的可能性,以及男人视角永远不可能真正重视的,那种独属于两个女人之间,不包含任何男性因素的关系与发展。”
“她们两个人的交往只是她们两个人的,她们所交谈的围绕着的也是她们两个人的生活与自身,对于那个仿佛在她们人生中拥有最大分量的丈夫和父亲,她们只字不提,反而会回忆起代表着自己童年和稚爱的母亲。”
“她们的发展也当然不在意料之中,模糊的亲情,年龄差的友情,最后谁能确定,不汇聚成**的洪流呢?”
她说完这么一大段话,脸都红了:“因为我自己是这边的嘛,就给周姐这个角色设置了广东背景,周姐讲国语有口音的话没关系的,毕竟练习也不是一朝一夕的。”
“我真的,非常喜欢这个故事。”周令宜听完,眉头微蹙,神情语气都很郑重,她抿了抿嘴唇,用国语说,“但是很对不起,我没法接下。”
张赞的脸色马上就变了,倒是刘持盈神色如常,早有预料。
“周姐,”她急迫地又搬出刘持盈那天的说辞,什么投资人的重视啊,大陆第一部女同性恋电影啊,进入电影圈和去大陆的一个很好的开始,可能能够拿奖啊诸如此类的,“你再考虑考虑吧。”
刘持盈这几天将报纸上关于周令宜的报道也一条条全看了,旁观者总是比入局人更清楚一些。这些好处,对于其他的女演员,可能咬咬牙就演了,但对于周令宜,仿佛是变成了全然的坏处。
因为她的一切,好像都是要为她的形象让路的,她的公司,她的经纪人,刘持盈猜想,还有她的丈夫,应该都重视这个形象,大过于重视周令宜本人。
那么周令宜自己呢?亦如是。
她偶尔会想,周令宜这样生活会累吗?她有做过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吗?还是她对于现况甘之如饴?
“周姐,你出道这些年来,自己决定过自己想演的片子吗?”刘持盈问,她这个问题相当不客气,然而周令宜没有觉得被冒犯,她只是一怔。
从香港小姐被明珠台选中扮演柴银屏开始,她的全约就签在了明珠。她是1980年的香港玉女,所有的工作都被台里一手安排,所有的戏和通告全经过经纪人审核,好多剧本根本就递不进她的手里。
她有一部戏是自己真正想演,自己真正选择的吗?
周令宜的回答依旧很诚实:“没有。”
“你想演这部电影对不对?”刘持盈又问。
“我想演。”周令宜诚恳,可也不会被她带偏,“但我不能演,真的对不起。”
张赞的脸彻底白了,刘持盈喝了一口陈皮莲子红豆沙,浓稠馥郁,她笑道:“好,都快吃吧,红豆沙都要凉了。”
两人九点四十分才到祥润轩,吃了这样一顿饭,已经十一点,周令宜休假期间,还要陪女儿,通常不会在外面耽搁那么久,听到刘持盈说一会儿张赞送她,这才放心地提前告辞回去了。
“现在该怎么办?”张赞道,“她这样拒绝,是摆明了心意了,不会演的。”
刘持盈夹了一丝雪白的鱼肉,问道:“如果她不演,你有想过换人吗?”
张赞露出挣扎神色:“我不知道该换谁……”要说她真的对请到周令宜信心十足吗?不是,但只要一想到换人,她就觉得找不到合适的对象,最属意的,还是第一眼就想请她来演的周令宜。
“既然不想将就。”刘持盈道,“那就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铁杵还能磨成针呢,一定要将她磨到答应为止。”
张赞知道她说得对,死缠烂打是最有效的,可是……
“别想那么多了。”刘持盈知道她心中顾虑,“先准备好吧,问问李玉珀什么时候有时间,让她来一趟,和明珠台谈谈,咱们想请周令宜,就得把她的后顾之忧解除了。”
她笑道:“你说的广灿的李总,肯定是二小姐李玉珀,不是李玉璋吧?”
张赞点点头,面上也露出了笑容。她拍戏写剧本的时候很自由,然而在真正的人世间生活,总有些循规蹈矩。说死缠烂打,她不知道怎么做,现下刘持盈给她安排了任务,她有了目标,这才觉得安心了许多。
刘持盈让张赞送自己回了酒店,她拿出自己的便笺本,翻过周令宜写电话号码的那一页,在后面开始记自己的备忘录。
第一件事,明天去问如何取得香港驾照,假设不能通过内地驾照换的话,就去考。
第二件事,购置一辆车,方便出行。
既然要打持久战,就得将所有的东西都安排起来,如果约周令宜每次都要对方开车的话,就失了主动权了。
她不喜欢笨重的汽车或是越野车,香港这边好像现在正流行奔驰跑车。刘持盈心念一动,在上面画了个圈。
死缠烂打这四个字说起来轻松,做起来可是难了。她将剧本摊在桌上,一边继续看滚瓜烂熟的情节,一边默默地想到,这和前几天不同,前几天不能穷追不舍,可现在只能步步紧跟了。
但是又不能做到令人厌恶的程度,刘持盈想,对自己而言应该没有那么难,她对自己的魅力还是有些自信的。
想到这儿,她自己微笑了一下,不由得觉得朋友讲得对,自信和自恋不过一字之差,不过她觉得,自己是实事求是的自信,还没到自恋的程度呢!
她用笔在剧本上再度勾下标记,心思渐渐沉浸到了故事里。
圆珠笔在白纸黑字的剧本上拖出一道靛蓝的痕迹,周令宜蹙着眉头揣摩这句台词,却止不住地回想着今天自己的拒绝。
这个角色实在和自己没缘分。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毕竟有无缘分,不是靠她喜不喜欢决定的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1998夤夜起火(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