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头的一瞬间就被面前的光景震惊了。
赫来尔**地站在那里——首先这个状况艾洛达在被拉住的瞬间就猜到了,但是她被视线所及的画面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而让她说不出话的不是什么温香软玉般的肌肤和身躯,任何诱人的景象与其相比都会失去所有对目光的吸引力。
只见此刻魔王褪去了铠甲和华服,漆黑的长发随意披散而下,显得肤色更为苍白;而在这仿佛白雪般皮肤上的,是不计其数的狰狞伤痕。
赫来尔从胸口横亘到腹部的一条伤口极为宽广,任何生物经了这么一击几乎都是了无生机。
艾洛达被触目惊心的伤痕惊到了,这几乎是体无完肤。伤痕和凌乱的长发融在了一起,让她就算**似乎也像穿着衣服,显得颇为可怖。
赫来尔慢慢向艾洛达走来时,就像一个来自过去的魂灵。
察觉到艾洛达愣在原地,赫来尔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看自己,笑道:
“看来你是在和平年代成长的。”
半晌后,在角落里吐泡泡的艾洛达眼前浮来一个饮料托盘。
她低垂着眼帘,好像还沉浸在思绪里,就当什么也没发生。
浴池另一头,赫来尔的声音持续不断地传来。
“……没跟你说我会来是我不对。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对不起,我跟你道歉。”
“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声音在雾气弥漫的浴室里回响,迟迟没有回答。
本来的工作时间,艾洛达能偷懒出来一个人泡澡,本来就很不正常。
她知道自己是有头脑容易发热的毛病,经常一冲动就不计后果,而她在被拉起来的时候就知道这是赫来尔的意思。她要是真不想合赫来尔的意,当初就该想明白其中关窍,干脆当没这回事躺在床上一觉睡到天亮。
可问题就是,她就是一拍脑门老老实实地来了,结果差点没磕掉门牙,一回头还被上司的勋章震惊了一分多钟。
其实她上次给赫来尔换衣服的时候就该看到的,但是那回她光顾着快点结束了,说是闭着眼睛都差不多。
而赫来尔好像也没在意,只是对方也意识到了自己不喜欢这样,后来让自己给她穿铠甲的时候对方穿着内甲,并没有赤身。
其实赫来尔这种造过反的老登身上有一两道旧伤并不奇怪,艾洛达给她换衣服时也被迫看到一点,但并不如今天仔细。
魔界严寒,赫来尔平日都是长袖长裤,不曾裸露下面的皮肤。她印象比较深刻的是,在王城里见到米歇尔和布里埃尔时,发现两人有时露出袖管里的胳膊,下面的伤痕颇为狰狞。艾洛达问起,二人也不曾表现得很伤感,甚至对她说“无勋章不战士”。
……过去对赫来尔来说也是这样,但是自从她堕天,这些伤痕比起是勋章,可能败者的象征更多。
艾洛达此刻有点怨恨赫来尔,从也没跟她说过这些伤痕的事——虽然可能当时换衣服是个由头,但是自己没给赫来尔时间——然后今天让自己如此失态。
艾洛达已经在角落吐泡泡吐了半天了,硬是一个字儿也没说,也没起身离开。
……真要是看过那些伤痕,怎么可能有人会一个字儿都不问。
可是她又一句话都问不出来。
半晌过去,还是赫来尔先开口:
“是不是我的伤痕吓到你了?对不起,如果是的话,我下次不会……”
结果她还没说完,艾洛达颇为少见地打断道:
“您是从来没和别人一起泡过澡吗?”
赫来尔愣了一下,然后颇为认真地回忆道:“好像确实没有。”
艾洛达抱着膝盖在角落里眼神哀怨地盯着赫来尔,似乎是想让魔王殿下自己反省。
结果见艾洛达开口,赫来尔给点阳光就灿烂地又打开了话匣子:“我确实想邀请别人一起入浴来着。可是周围实在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艾洛达心道偌大个魔界还找不到和您一起泡澡堂子的,就听赫来尔接着道:“阿西尔就不说了。泽布伦太没品了,我不想和他一起洗;维斯佩罗倒是侍候我入浴之后和我一起洗过几回,掉毛不说,还没什么话讲,无甚趣味。剩下莉薇娅,确实很合适还有共同语言,我曾邀请过她一起沐浴,结果她刚下水,浴池就卷起惊涛骇浪……”
“……莉薇娅确实也见过我的伤痕,只不过她也半斤八两。我虽然可以买些魔族来,但是那就光看他们了,也没什么意思。”
艾洛达震惊,没想到魔王还挺艰苦朴素的,甚至都不愿意包个人,属实是清心寡欲了——虽然也有可能是荤的吃腻了导致的。
“……所以我是第一个向您的勋章作出这样反应的人?”艾洛达问。
赫来尔回忆半晌,点了点头。
浴室里又没动静了,陷入了尴尬的寂静。
艾洛达属实是无语了,毕竟当一个人她周围都这样的时候你也不能说她什么。她最想问的话说不出,又不能让话就这么掉在地上,只好明知故问道:“您的勋……伤痕,是怎么来的?”
赫来尔思索了半晌,只回答道:“……时间太久,很多都已经不记得了。”
艾洛达正要在心里暗叫一声这不还是把天聊死了,结果赫来尔就开朗道:“不过你放心,最多的都是你们亲爱的天使长大人,米歇尔和布里埃尔造成的。”
艾洛达:……
赫来尔往后靠了靠,闭上眼睛享受浴池道:“……想了想我还是觉得他虚伪。米歇尔当时劝我说的叫一个好听,结果动起手来比谁都狠。”
艾洛达自动略去开头,心道自己的猜测没有落空,可能赫来尔胸口最宽广的那道伤口就是米歇尔把她打下天界时造成的。
“你怎么不说话?”赫来尔喝了一口不知道是草莓还是番茄汁,笑问艾洛达,“因为我污蔑你们的天使长,你迫于我的淫威只能阳奉阴违了?”
艾洛达倒没为这个为难,反正她平时和天使长来往又不多,只实话实说道:“我只觉得米歇尔大人也只是出于自己的立场……”
听了这话赫来尔倒没生气,只是笑笑。她是明事理的,但这不妨碍她讨厌米歇尔。
艾洛达见此,内心却突然有些怅然。
赫来尔没反驳她在这一点上维护米歇尔。
其实所有的天使在自己首领受指责时都该义愤填膺的,而她只是就事论事。米歇尔为了天界的安危和荣耀抛头颅洒热血,这本来就是值得赞扬的;有错的是赫来尔,她藐视天威、屠戮同胞,米歇尔才是天道和秩序的化身。
但是艾洛达没有见证那场同胞相残的战争,她只在天使们的传闻和课本上的故事里了解过。经历了王城一事,这场战争的主要参与者她都熟悉了遍,而她心中的天平却向着不被允许的那一侧倾斜。
不错的,米歇尔品德高尚、强大优秀,几乎集合了人能想到的所有优点;可他的道德和强大下是完全的理性和神性,作为秩序化身的他对谁都是一视同仁,而对所有人的博爱和过于优秀有时会让人觉得疏远。
布里埃尔热情智慧、伶牙俐齿,几乎在任何地方都能得到宠爱,他作为神的宠儿确实印证了这一点;而艾洛达从来不是一个被宠爱的天使,难以在这一点上对布里埃尔有什么敬仰心。
或许天使有如此阴暗的想法本来就是不被允许的,但是有些人生来优秀有些人生来就资质平平,这本就不是什么秘密。
艾洛达对外没有什么杰出贡献无籍无名,对内更是身为爱神情场频频失利。她出生时就有人说极致的爱情是超越世俗道德的,她未来必会成为出色的爱神;结果她不仅成长颇为缓慢,且行事风格不温不火,毫无出彩之处。
有人说她是缺乏爱情的热情才无法成长,结果她接触爱情了也是毫无差别,直到她在爱情中一次次受创后才渐渐长大成了成年天使的模样。
从此她人生的信条就从“极致的爱情超越道德”变成了“坦诚面对才算真正的爱情”。
……那能怎么办?只能用精神胜利法告诉自己说,直面失败的结局也算是有始有终,也算是勇气了。
她看着悠然喝着果汁的赫来尔,内心无奈地想。
赫来尔放下酒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心情颇好地问道:“艾洛达,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艾洛达从思绪中惊醒,下意识问:“什么?”
“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艾洛达连忙想要制止,因为她觉得,下一句是她听了之后会在精神上急剧堕落的话。
“……人类在短暂的寿命中追寻真理创造了这句话,用来感叹自身的无知和自作聪明。我当时听来觉得确实如此。”
艾洛达听到这里放心了。
反正骂的是人类,对她而言也没有什么影响,那说就说吧。
“但是堕天之后,我才发觉这句话另有其意……”赫来尔回忆着往昔,轻笑道,“也有可能,是人类发觉统治者狗屁倒灶的把戏全是神玩过的。”
艾洛达差点没一头栽水池子里。
得,这三位中最后一位可能她也相处不来。
“您……”艾洛达组织了半天语言,最终无话可说。
赫来尔好像事不关己似的弯眸笑道:“怎么光激动不笑啊?我在魔界跟别人说这个笑话,他们都哈哈大笑。这是我知道最好笑的魔界笑话了。”
艾洛达这下是知道了魔界在天界控制范围之外了,这都没降下天谴劈赫来尔。她这时候想起拿托盘上的饮料了,端起草莓汁以一种非常缓慢的速度喝,唯恐嘴太自由被魔王引诱失言。
“呵呵,其实我也有过对天界执念极深、不能接受堕天的时刻,但是到了今日,我自认比过去成长,并不觉得在魔界的时间都是虚度的。”
听到了自己期望的部分,艾洛达不由得来了精神。
结果她刚好奇抬起头,赫来尔就转而说:“当然,我也从没放弃过,如今还是觉得应该收复天界。”
艾洛达无语,心道这老登果然包藏祸心。但她早就被吊起来胃口了,便试探着问:“……那您是怎么从无法释怀过渡到现今的心态的?”
赫来尔闻言眼中似乎有光彩,嘴角勾起道:“因为心上人。”
艾洛达闻言更好奇了,赫来尔少见的实话实说的环节,她几乎是支起耳朵来听。
赫来尔只笑而不语,被艾洛达盯了半天还是只字不提。
艾洛达感觉自己快急死了,赫来尔好像是有那个毛病,该说时不说该闭嘴时就开始喋喋不休,非常少见的,她盯着赫来尔后者不开口。
“您……”艾洛达尝试着想开口,暗示赫来尔说后续。
赫来尔吊了艾洛达半天,终于纡尊降贵愿意开了口:“怎么?想听我说我心上人的事?”
艾洛达疯狂点头。
赫来尔微笑道:“可以,但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随后,她便冲艾洛达伸出了手,顿时一阵无形的力量将她推向了赫来尔。
艾洛达毫无防备,惊觉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手已经扶在赫来尔肩膀上了。
她马上把手收回去,下意识地想往下看地板却想起来这个时候不能往下看,只好煎熬地和魔王对视。
……她被力量推着没法后退,这样的距离连赫来尔羽睫上结的水珠都看得见,赫来尔就这样自上而下似笑非笑地凝视着艾洛达,后者的脸马上就红到了脖子。
结果赫来尔还好死不死地伸出手来抚过艾洛达的脸庞,一边耳语般道:
“我早就听闻爱神普遍博爱,几乎男女不忌,有些甚至连人数也是没有约束。但似乎你在这件事上颇受同伴微词。”
她的手指经过艾洛达耳边,艾洛达被触碰的一瞬间条件反射地闭眼瑟缩,随即更为窘迫。
赫来尔没忍住笑,她眼中艾洛达的金发在水雾中显得更为柔和,红润的肤色上沾了点刚刚溅上的红色。
赫来尔少见的没有使坏,用手擦了擦饮料接着道:“天使之间从没什么男女大防,我离开时如此,现在理应没变。我原以为是你和人类信徒走得近,在这方面颇为在意;但人类世俗上好像只有男女间有所忌讳,你却不是这样,”她说到此时手指滑至艾洛达肩膀,“我身上是有什么特别让你困扰的东西吗?”
艾洛达猛地吸气,然后一下栽进了水里。
“我总觉得,你我本来不是这么拘束的关系。”
赫来尔最后还补上了一句,不过艾洛达呛水光顾着挣扎咳嗽了,没怎么听清。
“您……”艾洛达咳得眼眶通红,没顾得上质问老板为什么偷偷做了背调,无奈又愤怒道,“既然知道,就不要明知故问,更不要职场性骚扰。”
赫来尔把手放在刚刚艾洛达扶过的肩膀位置,垂下眼帘显得颇为满足地笑道:“我很喜欢,如果不能礼尚往来就太遗憾了。”
*“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古犹太谚语,米兰·昆德拉曾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