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荣娘专门请人看了日子,说是开年就要开店,又给店里新招的伙计都做了外衣,套在冬衣外头穿,李宿自然也得了一件,好像穿上衣服也有了个归属,便珍重地放在店里。
这日手里的活做完,他在后院里按罗荣娘说的练官话,来来去去也就是跑堂喊的那几句,始终不得要领,来财看了直摇头,出去一会儿又把李宿拉到身边,将两筐分成坛的大酒抬到他面前:“白鹿街有个档口,这两日正是人多的时候,恰好老板今日的酒卖完了,临时不好拿货,底下尽坐些大汉,你去卖他们三十文。说些好听的话来,官话可不是就这么练出来?荣娘说你若卖得完,一坛子给你五文,拿去当个过元日的零花也好。”
李宿闻言看向罗荣娘,见她翻了个白眼:“尽支使小孩去干活,你还白赚两文,懒死你这滑头。”骂完也没计较,转身进了内屋。
这是同意了,李宿答谢:“谢过财哥,我尽力去卖。”他确实不太会说漂亮话,虚心请教:“好听的话该怎么说?”
“你这傻小子。”来财笑嘻嘻推着他出了店:“看到吃肉的再去卖,这样式的人才吃得起酒,话呢,一概只说一看这客人就是好酒量,再说咱家是陈酿的好酒,童叟无欺就是了,帮人温酒时手脚再麻利些,记得收坛子回来,再给那店家二十文,记住没?”
李宿认真颔首。
他挑着框就往白鹿街走,去寻那个档口。此时还好,街上没下雪,只有风吹,算不得太冷。行至人群熙攘处,听得热闹论事声,果然有数桌人都在饮酒吃食,店家忙碌不堪。
李宿原本还有些放不开,出声艰难,更不能呦呵出声,但听见有客问怎么没酒,顿时一转了念头便上前去买酒。起初自然是有点磕绊的,好在他干活利索,没叫人不耐烦,渐渐也得心应手起来,穿梭在人群中。
刚卖出一坛子,李宿便交了店家二十文,这下人家看他才顺眼,也给他搬了把椅子来,叫他闲时坐。
但是闲不下来的,近几日人多,喝酒的人也多,李宿前脚卖酒,后脚温酒,也听得众人交谈,无意留了一耳朵。
“听说幸将军开春便要回来,是真是假?”
“真!我有位表兄就在赤羽军里做厩养,早早就来了家书。”
酒气扑鼻,李宿倒出温好酒,听到他们议论,也不由问道:“那幸将军的胞弟幸大人,也会回京?”
“诶?小儿也知幸将军?”
“这小子一听口音便是西北人,西北谁不知幸将军?”
……
到底没人将他的话当回事,或许他们也并不知道内情,李宿没得到答案,也不追问,过会儿又去另一桌了。
从上午忙活到夜里店家打烊,客人换了无数桌,李宿终于将两筐酒尽数卖出。
将钱交回荣娘那儿,他自己竟也赚了九十文,虽然肩膀隐隐有些发酸,如此便也不觉得累。罗荣娘给他分好钱,又给了他一盏灯笼,叫他挑着回家去,仔细跌倒。
李宿只是推却,道:“先前荣娘帮我还账,给我新衣,虽说现下还欠着荣娘的,但这些不计入其中,请荣娘收着,就当是我感激心意,欠债之后做工还。”
罗荣娘闻言,愣了一愣,李宿以为是他哪里表达不对,疑惑地要重新斟酌措辞时,脑袋却被狠狠拍了一拍:“蠢小子,真怕你以后让人扒皮抽筋了还提人家数银票。”
李宿难得笑了笑:“不会的。”
他很警觉,有带领狼群狩猎的经验,谁是敌人谁是朋友,他可以很快辨别。
罗荣娘嗤一声:“你家里人也是,这样年岁的孩子不该进学堂吗?哪有出来跑堂的!好歹也是个官,怎得这样。”
父母养育他已经不易,现下家中生活又吃紧,确实不该苛求他们太多,李宿摇头:“我自个儿赚钱进学堂。”
“好了好了。”罗荣娘实在拿这傻货没办法,嚷着叫他回家去了。
今晚虽然没雪,但路还是有些滑,手里提的小灯只能照这么远,故而李宿走得慢些,不知道何时才回自家院子。
只是还没进门,他便发觉院里似乎和平时有些不同,昔日此时已灭了的灯竟还亮着,难道家里有什么好事?李宿兀自想着,推开了门,却见父母兄弟竟然都站在院里,竟像是……在等他回来。
再一看立在旁白的老邓和婆婆,他们似乎想说什么,眼里透着焦急,可是——
“逆子!你给我跪下!”
迎面而来的怒骂震得李宿不知所措,他抬眼看向父亲,对方却因他这一眼愈发不忿,抬起脚便踹在李宿前胸,他到底曾是武官,李宿又只是个七八岁的孩童,被这一脚踹开好远,几乎是砸到地上。
李宿一时心滞发晕,实在太疼,辩解的话都说不上来,李父却又来到跟前,拎起他的领子便又是一拳下去:“逆子!叫你行偷盗之事,叫你做着无耻小人之举,殊不知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生了你这孽障……”
拳头一拳接一拳,没有停歇的意思。
孽障。
偷盗。
无耻。
小人。
这些词一个接一个加在他身上,李宿承受不起,本能地伸起手,想要阻止他的殴打,却被视为反抗之举,落在身上的是更重的一拳。
“逆子!你说你都偷了什么?”
我没有偷。
李宿张唇,却发不出声音。
“手就那样不安分!生来下贱!”
我没有偷,玉也不是我弄丢的。我真的没有偷,真的没有。
他再度张口想辩解,一口腥甜却倒灌进喉头,将所有话语都淹没下去。
“孽障!该死的孽障!我今日就打死你以正我李家家风!”
全身都很疼。他被扔鸡崽一样狠狠扔到地上,唯一能做的只有将自己缩成一团,来面临一次重过一次的拳打脚踢。
我没偷。
我真的没有偷。
李宿自己都听见自己的辩解声了,那是尽全力喊出来的,他真的没有,真的没偷钱,可是打他的人就好似没听到一般,四周都好嘈杂。
“老爷!别打了老爷!阿宿他能做什么?能偷什么?还回去就是了!停手吧!”是婆婆的声音。
“老爷,教训这逆子是要紧,也当心气伤身体啊。”是娘余氏的声音。
“爹别打了,打死了怎么办?”是大哥李通文的声音:“我还要考功名,您不能打了!”
……
“爹,娘,他还撒谎,这贯钱就是从他床底下翻出来的。”这次是他三弟李瑞的声音。
孩童说话清脆,混在一众嘈杂声里,格外清楚:“再说他若没偷,哪里来的钱买新冬衣?”
钱?
是他要给谢相呴祈福买银钱元宝的钱?
李宿费力地睁开眼睛,屋檐灯影下,李瑞就拿着那串钱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的望着眼前的场景。灯火大概也从钱眼里穿过来,好耀目。
我没偷……我没偷,那钱是要还的,我真的没有偷,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不听我解释?
李是祥也打累了他,刚呼出一口气,便见地上的李宿竟然支起手,缓慢地向前爬动。
“还给我。”
他气若游丝,但还是说:“还给我……”
李瑞没听清,却也察觉那话是对自己说的,眉头一皱:“什么?”
“还给我。”李宿气息已不稳,竭力辩解:“不是我偷的……不是偷的,还给我。”
“死不承认。”李瑞举高了那贯钱,稚嫩的童声一样刺耳:“你有本事来抢啊!”
他料定李宿没有力气,父母也乐得把这些赃款给他当零花,得意洋洋,不想下一瞬陡然起了变故。
“还给我!”
“还给我!”
这两句话接连被吼出来,李宿忽然支起身体,四肢都撑在地上,是动物狩猎的姿态,像是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爆发扑到李瑞身上,完全只凭本性夺掠,狠狠将那贯钱咬过,而后侧身一倒,完全瘫在地。
余氏和李通文久不见他这狼孩模样,被吓得惊叫,连忙退得好远,李瑞更是从未见过这等阵仗,鬼哭狼嚎大喊爹娘救命,就连李是祥也呆在原地,不敢轻易再有动作。
……
满屋狼狈,就此终于安静下来。
最后还是婆婆见状不对,连忙上前将李宿扶起。
他嘴里还紧紧咬着那吊钱,不肯松口,竟痛昏了过去,不省人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