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前,谢相呴和母亲一起用早膳,桌上一道桂花牛乳糕软甜合宜,谢相呴多用了一块,母亲见状,便提到平宣侯府名下的寻花园,说木樨开得正好,也叫谢相呴出去走走赏景。
母亲一片好心,谢相呴自然应下。
第二日下午,他便邀兄长去了寻花园,不过多时,一顶小轿也入了园中。
行至园中木樨林外,芳香虽甜腻,其实也掩不住树木独有的清气,况且秋高气爽,还混杂冷意,这样嗅着,倒纯真许多。平穆公主的侍女已在外等待,见了他们盈盈行礼,谢川明才望向兄长:“我就在外头走走。”
谢川杉颔首,掩饰不住的欣喜,笑着走入木樨林中。
为方便与公主见面,他和兄长都没有带什么侍从,仅有的几人此时也一一屏退开了。
谢相呴踱步向着心中的位置去,也难免想着些事。
父亲是个不管事不中用的,母亲暗里已卖出大半嫁妆,为着整个平宣侯府,可即便她如此付出,却还饱受磋磨,自己昨日去向所谓祖母请安,她竟还敢提起姐姐。舅舅昨日又被弹劾玩忽职守,外祖的身体更不好了……终日忧虑思索,方才有的放松又一点点消失。
至于李家人。
李吉星可恶狠毒,而他全家的依仗李贞媚上已久,公主对他厌恶至极,日后自己亦有机会再去推动,若她愿意出手,文信侯府便也不算那样坚不可摧。
他一人久蛰,却让李宿承担更多苦痛,自从那日知道那些事后,他已经等不及了。
“谢相呴。”
便是这个间隙,耳边好像传来一道不真切的声音,又远又近,近到好像就在他身边,远到更像李宿在学堂时同他的距离。
等他四处张望,确认不是幻听时,李宿已从那一隅林荫中走出,但没有太靠近他,几步后便停在原地。
他已走了一圈,谢相呴望了一眼隔着湖的木樨林,终是主动上前。从那时梅园叙话之后,那么久的时光已悄无声息流走了。两人好像很久没有再这么近过,尽管这也并不算太近。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谁先开口,因为太久没有说过话。
不过,原以为要安静好久,才能由他说起正题,可是李宿的声音先响起:“冷不冷?”
谢相呴难得有些发愣:“嗯?”
李宿认真看着他,说:“你很怕冷,这里一直吹风,不冷吗?”
“你这样,不是应该更冷。”谢相呴看着他两臂扎紧的薄袖,额上忽然一凉,抬眼一看,好像下雨了。
再回头看一眼,侍女仍然守在木樨林外。
他张唇想提醒李宿,话语却不自觉吞咽回去,抬眼向上看,一只手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撑在他头上,静默又极其微弱地为他挡着突兀的雨滴。
秋雨绵绵,唯有以手作伞。
再看李宿,他自己的眼睫却都已被打湿。
两人躲进有些偏的亭中,雨渐渐大了些,雨声淅沥,雨丝如烟,可以遮掩很多东西。
“李宿。”谢相呴唤他。
李宿侧过头去,静静等着他发问。
“你……”谢相呴又收回话,有些莫名:“我原本还怕你不会来。”
“为什么?”李宿却反问。
安都始终是潮湿的,一场秋雨,更添新寒,但是李宿似乎确实不冷,他先前在蹴鞠队里用尽了力气,自觉身上大抵有些气味,自觉站得离谢相呴远了些,先做了回答:“你说有要事,我自然会来。”
要是不是要事呢……
谢相呴说:“你上次私试的答卷,我有看过,写得很好。”
“真的?”
“嗯。”谢相呴道:“你很勤奋,又肯思考,自然有所回报。”犹豫一刻,他又说:“你有设法私下把课业交给夫子,是吗。”
虽然是疑问,但语气却很笃定。
李宿颔首,谢相呴一直都很聪明,如果是被他猜到,似乎不意外。
谢相呴却说:“若非如此,恐怕钱夫子不会插手……还有,我知道,你不会就此放弃或服输。”声音轻轻散开,好像要一并落进雨里。
不等李宿再发问到底所为何事,他却终于动了步伐。谢相呴移到廊柱后,看着李宿:“我好冷。”
闻言,李宿下意识看自己身上的衣物,只有一件半臂,大概染了汗味不说,就算直接脱下来给谢相呴,那也是不成的——
“你过来帮我挡挡风吧。”谢相呴似乎看出了他的意图。
金步的身影从一处掠过,很快无影无踪。
李宿敏锐察觉,往那处看了一眼,但心思只在谢相呴这里,并没有多看。他颔首,停在谢相呴侧面风吹来的地方,两人一时靠近了很多,李宿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沉香气息,不过分浓郁,只若有若无一般勾着人的嗅觉,清新中有些说不出道不明的甜意。低头便看到谢相呴也盯着自己,眼都不眨。
这情形仿佛已是很久前的事,说不出他们多久没有这么认真看过彼此。
“还是好冷。”他道。
谢相呴身形瘦弱,白似净瓷,说这话很可信。
李宿便不自觉望向外边的雨。
雨打得一颗颗小小的木樨花簌簌而下,落成一片金流,远处的湖蔓起一层雾连天。似乎没有要停的趋势。
所以他更近些,想为谢相呴挡住更多风,一只手却在此时忽然搭在他腰上,而后还带着些微冷寒的人极轻地抱住他,那样清甜的气息这样从虚无缥缈的周遭萦绕,到直入他怀中。
像被一枝藤曼试探性的钩住,像一只狐狸用尾巴在他脸上乱拂。又想到什么,李宿的身体立刻僵硬:“我身上有味道。”
谢相呴将脸靠在他肩上,小声道:“没有。”
撒谎。
但李宿已放松下来,听着外界的雨声,忽然不知道说什么、怎么回答。
其实他惯常不算格外沉默,与人相处时也并不算无话可说,更何况是和谢相呴这样相识已久的人,但现在就是莫名陷入了僵局。
抱谢相呴的感觉,和抱其他人时都不一样,他很瘦,单薄,不太敢用力,可是也不想太松手。他能感觉到谢相呴身上已经渐渐有了暖意,不再似之前那样冷了。
而看一眼谢相呴,他似乎并不在意李宿的回话,枕着他的肩,还望着那片木樨林,或者望着更远的地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之后,他忽然轻轻叹气:“木樨很美。”
木樨很好看吗?李宿下意识摇头,反应过来又立刻快速点头,只发出很轻的回应:“嗯。”
雨势再大了些,残香飘渺,寒意渐袭,风吹得湖面发皱。
谢相呴又轻轻唤他:“李宿。”
李宿依旧保持应答。
谢相呴却忽然很轻很轻地笑了,因为贴得极近,他甚至能感觉到从对方身上传来的一阵轻颤,微妙又暗藏锋芒。
“好戏开场了。”
一句话骤然搅动了秋寒,他从李宿怀中离开,好不容易积攒的温暖立刻消散,目光直直扫向自雨中狂奔而来的身影,李宿也听到动静,侧头望去。
李吉星的脚下溅起一阵阵水花,恨不得飞到亭中,他身后还追着个侍从为他撑伞,却跟不上他。
李宿清楚地看到李吉星奔入亭中、狠狠地盯着他,抬手要打——下一瞬,李吉星的手被牢牢抓住。
李吉星惊愕地盯着他:“你敢拦我?”
习惯了李宿对他的遵从,这还是这段时日里李宿第一次忤逆他,且李宿用力极大,几乎要将他手腕攥断。
谢相呴则握紧手,脑中还回想着那道几乎就要落到自己脸上的手,心跳骤快,强撑着才没往后退。
“不准打他。”李宿挪步到谢相呴面前,将他挡住。而跟着李吉星的小厮领教过他的厉害,声音都有些发颤,强撑着喊:“你放手!不准动我们家公子!”
李吉星怒火更甚,眼底竟有红血丝,他刚从赌坊里被请出来不久,正输钱输得烦躁,又看到这一幕,目眦欲裂吼道:“听到没有?放手!”
李宿盯着他,缓缓将手放开。而李吉星则立刻将李宿推开,再度抬手向谢相呴扬去。
可那一掌仍然没落到谢相呴身上,这次李宿直接将李吉星抓开,毫不费力地将他扔到一边,李吉星重重被砸到小厮身上,主仆二人差点一同倒进雨里。
谢相呴扫一眼木樨林,立刻也冲入雨里去,要扶李吉星起身。已是秋凉,雨落到他身上,每一滴都让人想发抖,然而还是强忍着寒意,伸手向李吉星。
李吉星却将他猛然一推:“贱人!”
谢相呴立刻被他推开,也跌落到雨中,手掌勉力支起身体,擦伤一大片,雨里李吉星的声音都不清晰了:“若不是你主动,他怎么进的这里?”
他说罢便不管不顾地扑向谢相呴,如猛兽一般狠狠扼住谢相呴的脖颈,骑在他身上压制着他,让他完全无法使力反抗,耳边好像一片骰子摇动的声音,又顷刻间转换为雨声,叠在一起,烦躁!烦躁至极!
愤怒立刻冲上云霄,李吉星手上收紧动作,掐着谢相呴让他被迫抬头:“贱人!我对你这么好,你凭什么——”
谢相呴定定盯着他,雨滴打进眼睛里,有些疼,他却眼都不眨,心里生出一种极大、又极恶意的快意,再不过一息之间,掐着他的力道骤然松开,他一时失力,彻底摔到地上。
侧头时,眼里似乎还因为窒息而冒着金星,三个人已经打到一起,李宿按着李吉星的肩,将他压在地上,令他不能动弹,李吉星拼命反抗,却得了他两拳,小厮则不断在旁拉扯动手,乱作一团。
李宿一力降十会,很快令两人没有还手的余地,但小厮在李吉星的一声声咒骂里,忽然有了主意,他抬起手,直冲着李宿的眼睛去抠,李宿立刻察觉,偏过头去,可李吉星也在此时伸出出一只手来,要将他的脸按过去。
谢相呴心惊无比,颤抖着要再爬起出声,可身上早冻得完全没力气——
“住手!”
两人的动作戛然而止,兄长的声音隔着雨传来,接着一个侍女很快上前,将谢相呴扶起。
是公主的贴身侍女。谢相呴立刻松了口气,支起全部力气站起,而后看向冒雨而来的二人,“兄长,公主。”
他雪白的脖间有一道明显的掐痕,脸上、手上都破了皮,全身都湿漉漉的,因为畏寒,还不由微微发抖,颜穆珍脸上骤然一变,厉声问:“这是谁做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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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三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