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勉明白,太子殿下这话,说的是方才挡箭之后,龙武军擅自冲进校场一事。
这里毕竟是东宫,太子再被陛下厌弃,终究还是太子。卫勉平日带队巡逻,也只在校场外围走一圈,不听不看走完过场。
今日这暗箭来的太突然,卫勉当下反应快过脑中思虑,等他挡下暗箭,才知自己恐是做错了。
即便自己不出手,太子身边自有护卫相护。卫勉知道,方才听见箭啸的一瞬,是自己慌了神。
眼下太子殿下不阴不阳一句问话,就让龙武军个个如临大敌,搭在佩剑上的指节发紧。卫勉听见身后动静,低头回话:“事发突然,还望太子殿下见谅。”
他的声音散在风里,四周一片沉寂。片刻过后,才听太子殿下道:“我见过你。”
卫勉稍稍仰头,太子眼神一点,示意他站起来。
卫勉起身,身后一列龙武军随他一同起身,佩剑与铁甲碰撞的冷声一片。声音静下后,卫勉才抱拳回道:“卑职龙武军司戈卫勉,奉命巡守宫城,每日会在东宫校场外围巡逻。”
“卫勉。”
太子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还要说什么,却听乱七八糟一阵脚步声传来,抬眼看,远处有人急急忙忙往校场跑来。
护在太子身前的护卫,持刀往前走了一步,将太子牢牢护在身后。卫勉还未转头,就听到来人急声道:“太子殿下无碍吧!幽王殿下一听朴头箭射向东宫校场,立马命下官前来查看殿下安危。万幸,看来是龙武军将箭挡了下来。这要是差了分毫,朴头箭伤到太子殿下,可怎么是好啊。”
只凭声音,卫勉也能听出来,说话之人是魏海裕,幽王袁骅身边一等谋士,咨议参军魏海裕。
急匆匆一段话,落在卫勉耳里,“龙武军”三个字格外刺耳。他侧眸看向魏海裕,见他面上一如既往笑着,尤其狂奔之后咧开的嘴急促地喘着气,像极了吐舌的狗。
卫勉心内厌恶,面上只云淡风轻收了眼神。他与魏海裕向来不合,但因着都为幽王效力,面上不得不装作相安无事。他本无意与魏海裕争什么,只是有些东西,你不去抢,也有人会防着你去抢。
就像路边护食的饿狗,哪怕是偶然路过之人,它也要龇牙咧嘴恶狠狠做出将要冲咬之势。若有人离它爪下的食物近了些许,也难保它会冲上去撕咬一番。
饿狗如此,魏海裕也是如此。
方才他一番话,卫勉自然听得懂:这箭与幽王有关,且不论这暗箭目的究竟为何,单单自己为救太子殿下出身挡箭一事,幽王那边就少不了一番问询。
卫勉不惧,只觉得烦闷。
校场正中,太子不屑接魏海裕的话,他身边的护卫开口道:“既是幽王殿下监督造箭,好端端,怎会飞到东宫来?”
魏海裕上前一步,与卫勉并肩而站,语气很是谦卑,用辞却夹着挑衅:“太子殿下容禀,前几日陛下和幽王殿下在靶场射箭,看中了我家殿下的朴头箭,又觉射程太短杀力不够,便命殿下改造朴头箭。我家殿下领了圣命,这几日都在武库和工匠钻研改箭,今日新箭做好,便去武德门外试射,哪知那工匠手里失衡,竟将这箭射往东宫来了。”
武德门到东宫北苑,这箭怕是长着脑袋飞来的。
魏海裕余光瞥了一下卫勉,话尾带了些微妙笑意:“幽王担忧太子殿下安危,万幸卫司戈在此,太子殿下既无碍,下官也可回去复命了。”
不愧是幽王身边一等谋士,滴水不漏的一番说辞,连陛下都搬了出来,叫人就是想挑个错处也不能。
幽王得宠父慈子孝,太子脸上有些挂不住,只道:“难得王弟如此为我担忧,回去告诉他,本王无碍。”
魏海裕似笑非笑地躬身行礼,转身时对卫勉微一颔首。卫勉目视前方,瞧不见。
校场上的风波就此平息,晴空之下风声渐没,等到魏海裕走出好几步,卫勉才向太子行礼告退。
太子命护卫收剑,对卫勉道:“今日多谢卫司戈。”
稍远处,魏海裕的身影停下来,很快又继续往外走。
卫勉抱拳:“殿下言重,本就是卑职职责所在。”
言罢转身,龙武军侧列给卫勉让出一条路,等到卫勉走到领头位置,才重新排成一列站好。
黑漆漆一列卫军,只有铁盔顶上的鲜红盔缨带着颜色,风动之下恰似血涌。太子的眼神挂在那红缨上,目送他们离开东宫。
春日草绿,天也格外洁净。走出东宫时,卫勉仰头朝天看了一眼,只觉天际风光越好,心里那股烦闷就越凝聚。
还未见面,他似乎已能闻到幽王身上那股辛香味道,经年累月被龙脑熏染出的气味,过重则腻,卫勉始终闻不太惯。
日光笼在他身上,化成地砖上斜斜一条黑影。卫勉拖着自己的影子往前走,刚过日华门,就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飘出来,鬼魅般笑着。
卫勉瞥他:“魏先生在等我。”
魏海裕很瘦,笑起来面上骨头尤为明显,张嘴说话时更仿佛整个头颅的骨骼都在交错晃动:“方才忘同卫司戈说了,朴头箭改好,殿下最晚后日便要离宫回府。司戈知道,殿下最是挂念你的。”
卫勉盯着他说话时上下鼓动的额头看,只觉这人的皮肉实在单薄,早晚被骨头戳破。心觉好笑,说话时也带了戏谑笑意:“难得魏先生好心,专门等在此处竟只为了同我说句话。”
言罢,也不等魏海裕回答便往前走。魏海裕一愣,陷在眼眶里的眼珠转了转,反应过来后立马小跑着追上去,又喘又笑道:“此番、此番殿下进宫,卫司戈可是一次未曾去见呢。今日又在校场救了太子、太子殿下,再不去,只怕殿下心里......”
卫勉停步,一记眼神打过去,就让魏海裕住了嘴。毕竟武力悬殊,魏海裕再是嘴贱,也知此刻应该识时务。眼看卫勉面朝自己转过来,黑漆漆的影子罩在自己身上,像块阴云。
魏海裕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喉头一咽:“我、我是好心提醒,卫司戈这是做什么?”
卫勉不答,冷脸将他一再逼退,等瞧见他眼皮止不住地发颤,才缓缓停下来。
龙武军原地不动,保持着距离。卫勉声低,唯与他近在咫尺的的魏海裕能听见:“我与殿下相约春日宴,魏先生不知道?”
魏海裕的面上,顿时浮起一层青色。等他回过神,龙武军的身影早已不见。
“相约春日宴......春日宴......”
他站在原地,咬牙切齿重复着这几个字,上下牙齿交错磋磨,舌根生疼。待到将这几个字咽到喉咙深处,面上重新挂上一副鬼魅笑意后,才终于飘飘然走起来,又往武德门去了。
此刻宫城中,念叨春日宴的人,其实不止卫勉与魏海裕。行云阁偏殿,“春日宴”三个字,正在尤清音脑中盘旋着。
短暂的一场会面结束,尤清音推着俞思回宫,一颗心都被卫勉突然看过来的一眼吓得狂跳,好一会儿才缓和下来。
回来这一路,姐妹二人默契地沉默。只是这沉默,是一人欢喜一人惊恐。
俞思的轮椅刚被推进偏殿,尤清音抬眼,就见本该在房中抹药的蓝蕊站在院里,额前长长一缕头发垂下来,盖住了半只眼睛,模样奇怪,语气倒是一如既往冷:“娘子可算回来了。”
俞思没什么力气同她说话,嗯了一声便垂下眼睛。尤清音眼尖,隔着几步距离都能看见,蓝蕊额前头发下面掩着一片乌青肿胀,从左侧额头延伸到整个左眼,额上肿了一大片,左眼更是乌青肿胀到只剩一条缝隙。
她想笑,唇角咧了一下,又生生憋了回去。
她自然知道蓝蕊这模样都是因为先前在厨房狠狠跌了一跤的缘故。猛地头脸着地,顷刻倒是看不太出来伤势,可等那淤青凝结血肉肿起后,才是最好看的。
尤清音面上无辜,明知蓝蕊心里气的要死,也非要犯这个贱,往前两步关切道:“天哪!蓝蕊姐姐这是怎么了?怎成了这副模样?”
俞思听见她的声音,并未抬眼去看。蓝蕊气急又羞,忙抬手用袖子遮住脸,开口时语气更差:“与你何干!你倒是会挑时候,明知娘子身体不适,当在房中休养,平日缠着娘子出去玩耍倒也罢了,怎偏偏今日要挑我在房中休息的时候出去?”
被劈头盖脸一顿数落,尤清音也不恼,垂头退到阿姐身后,委屈嗫喏道:“蓝蕊姐姐误会了,并非有意......”
自从搬到行云阁,蓝蕊几乎每日都在生气。初来时俞思还在旁规劝,尤其是蓝蕊欺负尤清音时,拉偏架也是自然。幸而她了解自己这个小表妹,没多久就看出来,其实阿音自有办法对付蓝蕊,并不见得当真是被欺负的那一个。
若是落胎之前,她定会将阿音揽到身后小心护着,不愿她自己花心思做这些事情,可如今......大不一样了。
她终究要先她而去,终究要留她一个人。宫外已然无家,留在宫里,艰难困苦只会比如今更甚......
忍住了开口维护的冲动,俞思垂眸,什么也没说。蓝蕊见她如此软弱,压着火道:“娘子不知道,方才司制房来人传话,咱们院里连个应声的人都没有,惹得司制房来的姐姐好一顿发火。偏巧这院里只剩我一人,待我听着动静出来迎接,莫名其妙便被骂了一顿,真是冤死了。”
尤清音伸了脑袋过去,眨巴眼睛盯着蓝蕊乌青额头看,“蓝蕊姐姐,司制房的人来做什么呀?”
不知是她太傻抓不住重点,还是故意气自己,蓝蕊捂着额头没好气道:“还能是什么,自然是让过去取衣服。”
尤清音错愕:“取衣服?可是司制房已许久不曾为娘子做过新衣服,怎么突然......”
蓝蕊已很不耐烦,再加方才急赤白脸一顿说话,额上肿胀更是疼痛,龇牙倒抽一口气才能说话:“本是没份儿的,还不是托了邵美人的福,人家娘子进宫不过几月就有了身孕,陛下高兴,又逢春日宴在即,这才恩赏给各宫都做了新衣。咱们院里,不过是因着陛下没说不做,便也沾光得一份罢了。”
越说话越疼,蓝蕊捂着额头龇牙咧嘴,转身往值房去,“我是不能出去了,你跑一趟去司制房取了吧。”
其实蓝蕊后面的话,尤清音都听得朦朦胧胧的。她只听见蓝蕊说,今春礼聘入宫的邵美人,怀有身孕了?
这消息让她呆住,甚至没顾上同蓝蕊斗嘴,脑子忽地响起一声轰鸣,本来挂着笑意的脸,难以控制地僵了下。
这位新被册封的邵美人,她与阿姐外出散心时偶然见过一次,娇小的个子,肉乎乎的脸蛋,笑起来时眼睛弯弯很是可爱。
可......
尤清音看向阿姐,恰好俞思也看向她,四目相对间俱是惊骇。
俞思记得,那邵美人与阿音一般年岁,分明还是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