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宴后好几日,尤清音都没出过行云阁。她在偏殿照顾阿姐,一时无暇分神。
挽秋出现的突然,加之时隔已久,尤清音一时也没想好要同她问什么,怎么问。
更恐怖的是,如今邵美人有孕,本该在掖庭的挽秋,却摇身一变成了忠厚细致的侍女。
这让她觉得后背发凉。
尤清音在小厨房煮药,白烟热气中,白皙的脸蛋被熏出淡淡粉色。脸上有些烫,发凉的手掌贴上去刚好缓解,尤清音双手捧脸,心里那股后知后觉的惊悚跃动起来,让她更不敢在面上显露半分。
她一如既往照顾阿姐,同即将伤愈的蓝蕊说笑,好似那日后苑撞见挽秋之事不曾发生。
只是每过一日,她都会在心里默默数着:离那日所听十日之期,还余下几日。
十日、九日、八日、七日......
尤清音在心里默默数着日子,等着邵美人和挽秋再去后苑。她期待又害怕,想知道邵美人有孕,崔婕妤为何约她到偏远后苑相见;想知道挽秋何时出了掖庭去到邵美人身边;更想知道当年明明得到阿姐宽容,却仍执意请罪受罚的挽秋,为何在阿姐落胎后消失无踪,一句问话都不能?
她想知道,却隐隐又觉害怕。
春意一日更比一日浓,俞思的病情却没随着这春日艳阳好起来。这是她入宫的第四年,二十岁,本是花开正好的年岁,可她缠绵病榻,尤其这一月,渐渐连下床都成了难事。
尤清音心里虽念着挽秋的事,可阿姐的身子更让她揪心。
蓝蕊这几日伤好,又开始操心往外面去的事儿,整日整日见不到人影。便是偶尔见到了,也是急色匆匆,顾不上答两句话。
尤清音心里怨怼,只恨那日在小厨房没下狠手,其实该让她伤的再重一些,多在偏殿养些日子才对。
春日宴的热闹转瞬而逝,宫城渐渐又恢复往日沉静,行云阁偏殿更是如此。蓝蕊不在,阿姐卧床,偏殿只剩尤清音一人走动。
艳阳打过来,娇小瘦削的身子走在廊下,鞋面被泄露天光照出斑驳,身后影子被切割成碎片,零散地跟着她。
一日又过一日,她走在廊下,周遭寂静习以为常。
这一日碧空晴朗,白日甚至暖到出汗。入夜时分仍是地砖泛热,尤清音只穿了薄薄春衣,等到侍奉阿姐用过汤药擦完身子后,热的额上出汗后背沾湿。
可俞思躺在床上,却要加盖厚厚冬被,才能勉强入睡。
尤清音收拾好药盏和水桶,取了帕子回卧房,跪在地上小心擦干地上水迹。
刚才给阿姐擦完身子,端水出去时力道不稳,洒了些在地上。
等将地上水迹擦完,帕子挂好后,尤清音走到床前,看见阿姐仰面躺着,似睡非睡,心里的不安更是惶然。
“阿姐?”
尤清音挨着床边跪坐下来,伸手去拉俞思的手,轻轻摩挲着:“阿姐是想睡了吗?”
俞思没有回答,眼睛微微张开,虚虚的眼神望出来,却没有落点。
掌心里的那只手冷的吓人,好似要将尤清音掌心温度全部吸走,她咧嘴笑笑,像是全然没有注意到,依旧笑嘻嘻同阿姐说话,与她玩笑:“这几日都没听阿姐提过卫勉呢,阿姐不想他?”
尤清音不喜欢如今死气沉沉的阿姐。她的阿姐,应该是活生生,有着千般想法万般愿景的女子,才貌双绝,本该配得上这世间一切美好。
天子算什么?高门算什么?区区一个卫勉,又能算得上什么?
可是如今,她也只能拿一个卫勉来讨阿姐开心:“阿姐想见他吗?若想见,明日我带阿姐去。”
话说出口又觉说错,尤清音忙补道:“我知道,阿姐不必让他见到,只藏着远远看他一眼,如何?”
阿姐在意体面,想是不会愿意卫勉看到她如今模样的。
病如山倒,几日变化足以让人瞠目。数日前不过看似憔悴,尚有颜色,如今......
片刻沉默后,俞思只是摇头。尤清音自觉说错话,抽了一只手出来,指尖搅着衣衫,不敢再说话。
俞思的眼睛再度闭上,似是要睡了。尤清音看着阿姐,等她闭了眼睛,拼命忍在眼底的两行泪才敢落下来,湿了手背,被她慌乱抹去。
其实她知道,阿姐夜里几乎不眠,只为了不让自己担心,愣是忍着病痛与折磨,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久病之人,整日整日躺在床榻上,人生好似静止,时刻能睡,反而时刻不能入睡。
夜里,尤清音常蹲在耳房门口,悄悄看着阿姐。隐约月光中,她看不清阿姐的脸,却能听到阿姐隐忍痛苦的叹气声。
不敢哭出声,只能在心里怨自己,怨舅舅舅母,怨陛下,怨这个吃人的宫城,炼狱般的人世间.....
她甚至在想,阿姐如此每日煎熬蹉跎,是不是自己太过自私......
死寂春夜,有人不眠,有人挣扎梦魇。
宫城之中夜静如魅,西内苑龙武军驻扎处,一排漆黑房中唯有一间亮着烛灯如豆,于寂寂长夜尚不肯灭。
顺着那如豆烛火看进去,卫勉被汗湿透的脸隐在烛火之后,漆黑眼底映出火苗,恍似血泪在涌。
这几日,梦魇越发厉害,尤其是那日从安义殿出来后,几乎无一日可安睡。
那双眼睛出现在梦里,看向自己时带泪,可等他伸手想去拭泪时,又被那双眼睛躲开。
梦里,他终于终于看见,那双眼睛的主人,样貌当真与行云阁宫女阿音一模一样!
只是......
梦里的人似乎年长几岁,少了几分天真稚嫩。
额上一滴汗砸进灯油里,吓得火苗一晃,险些熄了。
卫勉咬牙,想起方才梦中所见,心里分明觉得羞耻可憎,脸上却渐渐染上红晕。
他想忘掉,脑中反而不断重演:梦中夜雨琳琅,烛灯摇晃的房内,自己背抵门扇,垂手在地似是负伤。头一次,他在梦里看见那个宫女阿音,一步步走向自己。
沾雨的衣裙滴水,每走一步就滴答一声,一下又一下,砸在他心上。
他看见她走过来蹲下身,怜悯般看着自己,将手心一粒药丸含在唇间,朝自己贴近。
眼看那唇瓣含着药丸越来越近,他咬牙躲开,却见阿音看着自己,眼神在问为什么。
他答不出来,浑身像被符咒禁锢。眼睁睁看着阿音伸手摸上他的唇,随后一指捻开,“不要?那便算了。”
梦里狂纵,卫勉盯着那双眼睛,竟挺腰迎上去,一口含住她唇间药丸。
怪梦惊醒,卫勉从床上坐起,浑身燥热,更让他觉得自己是畜生。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那双眼睛,那个人,那些记忆......
卫勉敛眉沉思,却听门外忽然响起一声短促叩门,他起身走到门后,贴着门扇问话:“何人。”
叩门之人低声回道:“卫司戈,老师请您山池苑相见。”
门扇内外一时都静下来,随后烛灯熄灭,门扇打开,一身墨色劲装的卫勉站在门后,面上覆半张漆色面具,深邃的一双眼,被月光照亮。
叩门之人对他行礼,低低道:“老师已在山池苑等候。”
夜静如斯,一切举动都当万分小心。去往山池苑走不得宫道,只能从各宫小道穿行,龙武军巡逻宫城,对宫中各处了如指掌。只是在前面引路之人,似乎比卫勉这个龙武军对宫中小道更为熟悉。
两道墨色身影于暗夜穿梭,脚下如飞,很快便到了宫城西北角的山池苑。
山池苑偏远,比行云阁更甚。此处是宫城最西北,初时是天子及皇族子弟饮茶对诗之地,陛下登基后大建行宫,加之对诗词雅颂不喜,这地方也就渐渐荒废了。
山池苑黑洞洞的,只有最深处隐约燃灯,看不分明。等到离那灯火近了些,引路的黑衣人停在廊下,躬身请卫勉过去:“老师在里间温酒以候,卫司戈请。”
春夜暖酒,听起来文雅浪漫,好不怡人。
卫勉微一颔首,从引路人面前走过,伸手推门前将面上半截面具摘下,收进衣领中。
推门声很轻,轻到殿内宫灯都没有丝毫晃动。门扇推开的一瞬,卫勉余光看到方才引路的黑衣人已经退下,山池苑恢复暗色一片,除却门内流泻出薄薄光亮,再无人气。
卫勉走进去,熟门熟路到了里间,入眼便是一道八扇屏风,屏上绘出大乾河山,壮阔美极。
屏风上映出人影,端坐案后。卫勉进来的一瞬,那人影微微仰头,看向卫勉,温声道:“如此夜深,没有扰了文若好梦吧?”
卫勉轻笑走近,在屏风相隔的桌案后坐下,与那人隔着屏风说话:“我还以为,老师这几日不会见我。”
一声轻笑后,屏风被收起,隐在屏风后的人露面,举了一杯温酒递给卫勉:“上好的乌程酒,专门留给文若的。”
卫勉接过酒盅一饮而下,温酒穿喉,先前梦醒的燥热羞愧缓解不少,“老师深夜见我,可是有何要事?”
有人做春梦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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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1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