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阁偏殿寂寂无人,春风扫起地上一朵残花,往殿门方向飞去。
殿门紧闭,旁边一侧窗扇半开,隐约显出里面阴暗。此刻春日高升,天光打下来,照见窗棂后隐着的那张脸,白的吓人。
惨白的一张脸,隐在昏暗的屋子里,远看好似棺木出灵时漫天飘洒的阴司纸,让人心惊。
尤清音刚一迈过垂花门,抬眼便见如此情形,后背顿起一片战栗。分明惊惧,却反将抱在胸前的东西搂得更紧,快步往前去。
这是后宫最为偏远的一处宫殿,偏远到圣驾不曾驾临。诺大个行云阁,正殿空悬,若非偏殿还住着一位俞美人,早已是废殿一座。
院里静的可怕,风落下来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尤清音年纪小身量轻,脚步疾走的动静也不过似轻羽沾水。
即便这样轻微的动作,还是让窗棂后的人听见。她刚走到殿门前,还不及伸手推门,就听到稍远处传来窗扇合上的声音。
那声音很轻,轻的像是一声叹息。可落在尤清音耳里,却似一记耳光。她蓦地停步,低头又抬头,稚嫩的脸上显出些无措和心疼。
是她回来晚了......
今日去司药司取药,她明明答应过阿姐至多一个时辰便回来,却不想......不想在司药司竟会......
一股委屈涌上心头,尤清音紧紧搂住怀里的东西,仰头看天,用力眨眼,想把眼里那点该死的水气逼退。
日光穿过青砖青瓦照在她脸上,白皙的肌肤薄透如纸,就连肌肤底下潺潺涌动的热血都隐约可见。风过无声,尤清音却觉烦躁,干脆腾出一只手,使劲揉了把眼睛,这才收拾表情,笑着推门进去,“娘子,今日外头天气可好了,待用过药后,奴婢陪您去园子里转转吧。”
尤清音双脚跨过门槛,径直往卧房去,“前几日还凉着,怎么说热就热了。奴婢一路从司药司走回来,只觉后背都要汗湿了。”
尤清音的声音叽叽喳喳闯进去,却只得到更为沉默的平静。她也不管,面上笑的更开心,自顾自走进卧房,将小心护了一路的东西放在窗边案上,伸手卷收罩在窗后的布帘,“蓝蕊姐姐也是的,这都什么时辰了,竟还没来卷布帘。”
布帘缓缓被卷起,日光终于照进这间屋子,也将案上东西照亮:那原来是一团药包。
尤清音个子娇小,等把布帘卷到最高处,踮脚抬手都很费力,再要用绸带将布帘系好就更艰难。她咬牙踮脚,够了几次都不能成,正欲再试,掌心绸带却被人抽走。
她仰头,对上一张惨白至极的脸,一双温柔却仿若死水的眼睛,恍神出声:“阿姐......”
话一出口,忙觉说错话,立马捂嘴囫囵道:“娘子、娘子快去歇着,奴婢来......”
“没事,蓝蕊不在。”
蓝蕊不在!?
尤清音一惊,好在眼疾手快,见绸带系好就立刻伸手去扶阿姐。她不过十四五的年纪,手臂纤细手掌小小,可小小的手掌覆在阿姐腰间,竟也将那纤细腰肢揽了大半。
隔着衣衫,尤清音都觉得自己像是捏着阿姐的骨头。心里头怕得很,却生气一般将阿姐搂得更紧,低头抿紧了嘴。
行云阁偏殿是俞美人的寝宫,她的表姐俞思,便是俞美人。此处虽非冷宫,也与冷宫相差无几。宫人谈及此处此人,无非嫌恶或冷漠,唯恐沾染分毫便是不吉。
可尤清音分明记得,阿姐十七岁采选入宫,御前惊艳,很快便被册封为美人,圣恩如山海,呼啸而来。
不到半年阿姐就有了身孕,圣宠更甚。宫人皆言,俞美人进宫半年便能怀上龙嗣,这是几世都难修来的福分,封妃指日可待。一时间,身边处处都是艳羡与恭维,寝殿前院繁花似海,生机一片。
尤清音还记得,那个喧闹褪去后的深夜,阿姐曾牵着自己的手抚上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温热从衣衫传到自己掌心,一同传来的,还有阿姐温柔的声音,“阿音,只要能顺利诞下孩子,从此以后,你我都不必再怕了。”
彼时尤清音不过十一岁,以贴身侍女之名随阿姐入宫侍奉,为免纷杂隐去了表妹身份,同其他宫女一同改口唤她娘子。
“阿姐”这个称呼,只存在四下无人时。
那时她年纪尚小,不明阿姐话中深意,只紧紧反握住阿姐的手,笑道:“只要与阿姐在一起,阿音什么都不怕。”
可是天意弄人,俞思的孩子没有保住。那孩子匆忙降临,又匆匆离开,除了湿透衣衫的一片浓稠乌血,再无其他痕迹。
后妃落胎,首要安慰的是圣心,不是自己。宫规之下,她的眼泪和哭诉,都是那么失礼与僭越,像个疯子,像个傻子。
俞美人落胎在先,失礼在后,陛下的厌弃来得又快又急,就像是青天白日一场阵雨,劈头盖脸之后只剩满地惶惑不堪。
当所有恶意与阴暗袭来时,小小的清音护在阿姐身前,终于明白这后宫生死荣衰,所凭真的不过片刻圣心。
落胎之后短短三年,俞思的身子已如风中残烛,全凭汤药悬吊。她的寝宫被迁至偏远的行云阁,原本侍奉的宫人陆续撤走,除了尤清音,便只剩一个不情不愿的蓝蕊。
将重病之人迁至此等偏远住所,许是盼着她早些死,干净的死。可尤清音不要,她要陪着阿姐,照顾阿姐,护着阿姐,一如幼时阿姐照护自己那般。
可她年纪太小,如这巍峨宫城不过蝼蚁,自保尚难,何来照护之力?
春日明媚,不管不顾地照进来,将屋子里二人动作照得清楚。
尤清音撇开脑中回忆,小心扶着阿姐回床榻坐下,替她在背后垫好软枕,盖好被子,抬眼看着阿姐苍白的脸,忽地想起刚才回来时,远远看见阿姐惨白脸色的恐惧,有些委屈:“阿姐一人在房中,蓝蕊姐姐怎还能抛下阿姐去别处?眼下她还在行云阁当差,行事就这般任意狂纵,从前也不曾发现她竟是如此之人!”
尤清音越说越气,鼓着腮帮子一屁股歪在床边,瞧着阿姐眼里有笑意,更是愤懑:“与其这样,倒不如早些让她走了的好。我一个人也能将阿姐照顾好,何必天天看她那张死人脸!”
这话说得当真孩子气。她一个刚满十五的孩子,怎能又照顾病人,又将这偏殿里里外外操持好?俞思失笑,便是阿音可以,她也不舍得。
“阿音,”俞思伸手抚上她的手背,缓慢摩挲着,“不怪蓝蕊,是我看你去司药司许久未归,才叫她去寻你的。”
俞思的手很凉,顷刻就将尤清音心中火气降下去。刚才还张牙舞爪红眼炸毛的小兔子,被阿姐这么一哄,立马低头心虚地抽回手,指尖在床边抠抠抠,恨不能抠出个洞。
阿姐派蓝蕊来寻自己,可自己回来路上并不曾看见蓝蕊。那蓝蕊呢?她去了哪里?
尤清音甚至不敢开口去问,唯恐自己顺着阿姐的话往下说,就会被追问出先前在司药司发生的事......
她可以被欺负,也可以吃苦受委屈,可她不愿重病缠身的阿姐,再为了这些旁杂小事难过。
低头半晌,她才低声囫囵道:“我走路慢,阿姐知道的......”
俞思不信她:“司药、司药司的人,当真没有欺负你?”
听到这话,尤清音一瞬恍神,想起一个人来。准确来说,那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只是一个背影。
今晨,她被拦在司药司的乌木大门外,里头的人明知她是来为俞美人取药的,却假作不知,用一个又一个蹩脚敷衍的借口将她拦在门外。
司药司很热闹,各宫各处的人陆续进出,谁都能得药童笑盈盈的迎接与送出,唯独她被冷在门外,任路过众人嗤笑议论,半步不能动。
她习以为常,每回来取药都是如此,总是要受些刁难和耻笑才能把药拿走。只是最近,从司药司拿药愈发困难,往日只需站上一刻钟,近几次却要站满两刻钟方可进去。
今日格外难,她已站了两刻钟,依旧无人允她进去。尤清音警觉,猜到了背后原因。
可她必须要把药拿走,必须。
春日晨光中,她抬头看着司药司门上牌匾,已做好死熬的准备,也不知站了多久,蓦地听见药童出声叫她进去。
脚比脑子反应更快,都快走到门前,尤清音才看见有个人站在前面,背对着自己。药童躬身笑着同那人行礼:“大人莫怪,小的这便请她进去。”
尤清音愣了下,停在那人身后。药童起身抬眼看过来,皱眉催她快些进去。
她往前走,那人也跨步往前走,像是踏云一般,很快就连背影都看不到。尤清音眼力好,将那背影记下了:是个很高大很挺拔的身影,穿一身墨黑金纹的窄袖长袍,黑金腰带之下衣衫翻飞,行走极快,却不知是腿长还是脚快......
那是谁,怎么会帮自己?回来的路上,她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可她怎么想不明白,在这宫中,怎还会有人肯为自己说一句话?
“怎么了阿音?”
尤清音听到阿姐的声音,从恍惚中回神,习惯地摇头笑笑:“没事阿姐,没人欺负我。”
她不肯说,俞思也并不追问,纵然不说,姐妹间也已心照不宣。春日气息懒洋洋的,很快将屋子里的凉意晒干,俞思撑着说了一会儿话,靠坐的身体开始发软,缓缓往下滑了几分。
尤清音知道阿姐累了,默默扶她躺下去,手指从她发间滑下时,指尖轻轻一勾便将一把青丝带下来。她反应很快,立马握拳将发丝藏在掌心,见阿姐并未发觉有异,抿唇咽了下干涩的喉舌:“阿姐累了,小睡一会儿吧,我煮好药再过来。”
俞思点头,困倦地闭上眼,气声应了一声“好”,便昏昏沉睡过去。
尤清音等她睡下后,才安心起身,不想转身时一个踉跄险些跌出去。她攥紧拳头站稳,没敢回头看阿姐,逃也似地冲到窗前抱起药包就往小厨房去。
等躲进小厨房,咚咚跳的心才慢慢平稳下来。她低头看了一眼掌心青丝,火烧一般丢出去,不敢再看,直等到心头那股恐惧和心疼平复一些后,才伸手去解缠在药包上的麻绳。
黄纸被打开,清苦的药材味飘出来,她皱眉,忽然想起些什么......
那个背影,她似乎在哪里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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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