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今日是抽什么风,那几人似乎是铁了心要跟你碰一碰,竟是不停,直冲着杨俨还讲些什么。过于灵敏的听觉让你轻而易举地听到了众人凑热闹围观的琐碎脚步声,只能强行转移注意力不去关注他们又讲了什么。没过多久,只听杨俨似是有些不高兴,三两句又驱散了众人。
那些是太过久远的记忆了,自那场爆炸之后,爸爸妈妈,还有记忆里面目模糊的哥哥,都成了你无法提及的逆鳞,每每思及就是又一次的无能为力和痛彻心扉。
印象中的哥哥是个怪脾气的孩子,总是站在房间的最角落阴暗地窥视着你和父母的相处,像是玻璃罐中的毒蛇,偶尔视线相交你甚至能幻听到像是鳞片簌簌摩擦过的琐碎声音。
他被隔绝在三口之家以外,名为你的哥哥,实际却被父母蔑视着,甚至在外人眼中你们家只有你一个孩子——因为哥哥从不被允许出现在外人面前。
你已记不清他的脸,那是被尘封已久的记忆,哥哥廖停像是一捧月下流淌的河水,你是河床里沉默的顽石,他路过了你的童年,只让你记得了那些和他相关的往事,却抹去了他的脸,让你的思念都成了无根依托的浮萍,只能在被无限拉长的时间里逐渐晦暗。
父母的眼神总是哀伤,看着廖停的眼总是厌恶,你不太能理解这样生来的区别对待,因而总对廖停怀有无尽的愧疚,尽管他不太喜欢你,毒蛇一样的目光时时刻刻缠绕着你。
他们工作很忙,却又不喜你和哥哥独处,无数个夜晚都是带着你在冰冷的全金属实验室内度过,陪着你的永远是形状各异的金属器械,廖停则被关在家里。
哥哥是阁楼中的长发公主。
廖停是公主。
这是你在心底偷偷为他写下的设定。
要你去爱他,以期那双眼不要再冷冰冰望着你,以期你不再是他心中抢走了父母全部宠爱的妹妹。
你曾为了他和父母吵架,你不需要那些明目张胆的偏心,你不需要哥哥变成阴暗角落里的透明人,你不想变成外人口中生活幸福的独生女,因为你知道,你冷冰冰的家里有人在被漠视,有人活得痛苦。
现在想来,年幼的自己真是有个过于圣母心的性格,很招笑。竟然妄想温暖一条冻僵了的毒蛇。
“廖停……”
S-031。
这是了解当年那场爆炸最后的机会。
你要将亡人重新拉回这世间,这次不是为了拯救公主,而是要拉拽着公主的长发剖开他的胸膛。
“元青老师?”
门再度被推开一道缝隙,杨俨的眼睛自门后透出半个。
“嗯?”
你收回思绪,自显示屏后探出半个头看他,“还有事?”
他弯起眼睛笑了笑,举起手机屏冲你晃晃,是某软件下单页面。
“帮你点了热奶茶,少糖,等下送进来。”
你有些疑惑,微挑了眉梢,你从不在公司喝这种东西,很少有人知道你居然是个喜欢喝奶茶的冷酷女人。
杨俨只是笑,再度掩上门出去了,最后那一眼却让你看出了几分安抚的意味,他似乎在担心方才众人的言论会叫你不开心。
你是高智人的事实知道的人不算少,但大多以为你改造过的基因只是些寻常内容,诸如长寿,聪明,长得好。
实际上你接受的改造远比寻常高智人要多得多,成功的,失败的,显性的隐性的,几乎是将原基因组更换了个遍。也是因此,当年的术后反应才会那样来势汹汹,差点要了你的命。
五感异乎寻常的敏锐只是其中较为简单的一条,也因此你才能将所有对你的编排腹诽全部收入耳中,兴许是从靳叔叔那里知道了你的特殊,杨俨才会担心你因此坏了心情。
他有些多虑了,但是来自后辈的示好也没有拒绝的必要,看得出杨俨脸皮太薄,被拒绝后失落的表现太过明显,你再冷心冷清无动于衷也没法看着靳明的子侄三番两次在你这耷拉下脑袋,到底还要顾及一下这么些年靳明提拔栽培的情谊。
你心下笑着自己不知何时也成了要担心人际往来的成年人,对于自己的年龄再次有了落不到实处的怅惘。
二十六岁。
已经比廖停整整年长了十六岁。
忽然好想他,即便是个靠仅存的血肉复制培养出的怪物。
你站起身,自雪白冰冷的办公室中步出。
门外众人已经在各自工位上坐定,听到你出来的声音后笑着抬脸打招呼,你一个一个望过去,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热情洋溢的笑容,全然不知方才是怎么聚在一块小声编排你的。
真是无论过去多少次,你都会为这样精湛的变脸技术感到惊奇。
人类真是种很奇妙的生物,可以轻易对讨厌的人笑脸相向,可以用虚假掩盖真相,可以在厌恶一个人的同时天衣无缝地讨好他。
为了更好地活着,抛弃应该坚守的。
你没有贬低这些的意思,实际上你也正是靠这一套蒙骗了仿生人,让G-0001有了被你爱的错觉。
你走进全金属铺成的走廊,走过一扇扇紧闭的大门。
都会是值得的,肯忍四时死寂,如浴明朝。
脚步停在走廊最深处的一扇漆黑大门之前,瞳孔扫描器闪烁着正在运作的绿灯,待灯光停止闪烁后,眼前大门缓缓升起。
房间内只有一汪蔚蓝色的池水,四壁刻满了诡异的符号,苍白的白炽灯扑洒在摇晃的睡眠,波光粼粼中所有古老的字符像是在呼吸一样地闪烁。
你缓慢靠近实验室最中央那巨大的水池。
白炽灯下,一切都无所遁形。你看到了虚弱伏在池底的那东西——或者说一个人,苍白的皮肤布满了零零碎碎的鱼鳞,海藻一样在水波中荡漾的黑色长发下隐隐约约露出侧脸微微翕动的鳃。
仿佛听到了脚步声,他条件反射地抬头,漆黑的眼眸映出你的脸——沉静,温柔,在透过他看着记忆里的那张脸。
多次基因重组实验让实验体出现了不可逆转的异变,搭载了廖停全套基因的S-031很快成了不人不鱼的怪物,没有神智,只存在最基本的生理反射活动。
苍白的手带着蹼攀附在池边,漆黑的眼眸闪过一缕暗光,他湿漉漉的眼睛静静看着你。
你带上雪白的橡胶手套,掌心托着血淋淋的生肉,递到他唇边。
应该是喂过食了,他有些恹恹,扭过头去用震颤的鳃刺溅了你一身水,闹脾气一样。
“这不是来看你了吗?不要闹。”
你将生肉搭在池边,勾了勾手指。
S-031听话地缓缓靠近,歪头用湿漉漉的脑袋蹭着你的手背。
他的脸是原始基因组的造物,异变发生之前,S-031是研究组大多女性心目中唯一的宠儿——无他,所有实验品中,这是最为俊俏的一个,高大修长的身形,媲美建模的脸,即便他永远在沉睡也不耽误无数研究员自愿接下记录他身体指标的工作。
这张脸同样用在了G-0001身上,当然,是诗兰自作主张的结果。
以至于那些虚假的与机器人谈情说爱的日子里,你竟然有些心虚,即便明白那只是个ai,并非记忆中的哥哥,但依旧觉得别扭。
后来半开玩笑地告诉它你想要融于血脉的爱也未尝没有受此刺激的影响,话说出来你自己都觉得荒谬。
池水前,你缓缓梳理着他湿透了的长发,指尖触摸到温热的肌肤。
“元青,你把它当人看了,那师兄我的研究课题怎么算?”
寂静又诡异的实验室传来第三人的声音,你抬眼看向角落里一直毫无存在感的男人。
超速离心机前,傅本华透过光缓缓转动那支积蓄了苍蓝色絮状沉淀的离心管,微蹙眉头喃喃自语:“流程没问题啊,怎么会提取失败……”他像是陷入了什么魔障,烦躁地抓抓乱糟糟的头发,回头看你。
“他不是你哥哥,你到底什么时候能改掉这个把实验体当人看的毛病。”
你看着他闪烁着机械光芒的左眼,耸耸肩,“拜托,S-031身上留着我哥哥的基因,让我当个念想都不行吗?你以为谁都像你。”
漠视人伦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为了所谓的研究成果别说亲人,连自己都能送上手术台。
傅本华的肢体置换手术是你做的,那次手术,他硬性要求你将他一半的身体置换成机械装置,除了大脑,他有一半的身体器官成了硅基造物。
疯子。
要不是他常年呆在这间实验室不与人打交道,那同事们那句怪人的评价还不见得能落到你身上。
失去了你的视线,S-031有些焦躁,空洞的瞳孔泛起波澜,躁动地在你掌下胡乱蹭动。
“别愣着,把他抓住,你帮我去池子里抽一管那东西的血备用。”
又在指使你。
仗着是你师兄,哪怕人在你手下做事也不改当年本性,沉浸在项目中时能把你指挥成个陀螺替他打杂。
你在心里抱怨,手却娴熟地抽出铁架上搁置的针管,几乎有你食指长的银针在灯下闪烁着冷光。
S-031怯弱地往后缩,却突兀地撞进你的眼睛——蜜糖一样甜腻的神情,诱哄他,又像怜悯他。
水中的人笑了,因为没有作为人类的神智而略显天真的眼里是最纯净的信赖。
他再度朝你游来,即便你手上还拿着让他感到痛苦的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