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男生出现在楼阁附近的第十六天了。
窗户没阖紧,几缕风撩动窗帘,初晨的阳光也变成光斑在窗台跃动,在瞿风眠的眼皮上滚动着。于是,瞿风眠被阳光晃醒了,他撩开窗帘往外面随意看去,不出意料地,男生再次出现在了那棵梧桐树下。
瞿风眠照例没管,把窗户阖紧,重新拉上了窗帘,屋内的光线立刻黯淡了下去。
似乎病情又加重了些许,瞿风眠一觉醒来只觉浑身酸痛,尤其是两只膝盖处,肿胀得愈发厉害了,从床上起身时,关节处一扭动,便能听见骨缝里带着滑腻感的咯吱声。
但瞿风眠似乎也适应了每天醒来身体各处的不适感,这么些年了,也该习惯了,早就要习惯了,也必须要习惯了的,他只能这么自我安慰着。
打开抽屉取出药品,就着杯子里的凉水吃了两颗白色药片。吃完手上的两粒药片,瞿风眠接着做起了每天早上都会做的事情——把小药罐里的药片小心翼翼地全数倒在柜台上,一粒一粒地数着,心中一遍一遍地计算着这些药片够吃多长时间,计算完之后,再小心翼翼地把药片装回瓶子中。
或许是今天早上的虚汗冒得有点多了,拿药片的手变得有些颤抖,一不小心,一粒白色药片从指缝间脱落,轱辘一圈,沾上了一层薄灰。
瞿风眠赶忙蹲下身子把药片捡了起来,就着身上的衣服擦了擦,又给装进了罐子里。
把药罐锁到柜子里,瞿风眠静坐在床边。乡下的环境很安静,静谧得瞿风眠只能听得见窗外徐徐流动的风,和在即将腐朽的脆弱而绵软的躯壳里失帧般跃动的心跳。
他能感受到血液在身体的每一寸血管里流淌,断断续续,堆积、堵塞,然后身体表层的皮肤开始浮肿,包裹着一团具象的疼痛。
不能再细想了,那种在深渊边缘摇摇欲坠,不知何时会失重的无措感只会让瞿风眠原本就孱弱的身躯战栗得更急厉害。
瞿风眠拍了拍自己的脸,想让自己振作起来,他拿起床头上的口琴,用袖口擦了擦,放在嘴边,平缓地吹了起来。
吹到一半,瞿风眠睁开眼,愈发觉得暗黑的房间压抑,撩开窗帘,让浅淡的光束打在身上,跌落在银亮的口琴上,陷入悠扬如流泪的清泉般的琴声之中。
瞿风眠放下口琴,往梧桐树的方向望去,男生不知何时走了,正当他准备拉起窗帘之际,内心恍然升起的一股淡淡的怅然让他再次望向那棵梧桐树。
其实男生并没有走,他只是背着身子,靠在了梧桐树后面。一只脚曲起,低下的头搭在膝盖处,另一只脚直直地横在地上。这个姿势看起来很别扭,可男生还是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也不动,就像是昏死过去了一样。
瞿风眠思考了几秒,最终还是穿上外套出了门,走到梧桐树旁边,查看了一下男生的情况。
男生的面相很青涩,看起来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面向瞿风眠方向的侧脸上有几处红肿和淤青,嘴角处多了一条豁口,风干的血液顺着嘴角直到耳根,整张脸看起来就像被这些红色血条撕裂开来,显得狰狞恐怖。
“你好,需要帮忙吗?”瞿风眠晃了晃男生的肩膀。
男生搭在膝盖上的手垂了下去,身形不稳,眼见就要一头往前栽去,瞿风眠赶忙一把扶住,让他背靠树干。
瞿风眠住的地方比较冷清,偌大的草皮子上,就建了那么几间瓦楞房,旁边的那几户人家都去外地打工了,留在这儿的,都是些没有烟火气的老旧房子。
周围没有人帮忙,瞿风眠便想着联系一下他的家人。摸了摸男生的衣兜,除了一堆被揉得皱巴巴的纸张,就什么也没有了。
男生的耳根处似乎还在流血,浓稠的血液糊在脖子上,缓慢而无声地侵蚀着每一寸泛白的皮肤。
如果把男生扔在这不管不顾,他或许会因为流血过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死去吧。
瞿风眠在心里这么想着,没有过多犹豫,拉起男生的手环过自己的脖子,借着自己的力量把他架了起来。
男生体型偏瘦,挺高的个头,被瞿风眠架起来,膝盖弯出来很大一弧度,如果就这样硬拖着走,只怕会伤到男生的脚。
他捏了捏自己的膝盖,软塌塌的浮肿感,有些微微发热,并无过多的疼痛感——也可能是自己已经对长期的疼痛麻木了。他咬咬牙,把男生挪到自己的背上,比想象中轻了一点,所以瞿风眠走得不算费力,花了几分钟,把男生背到自己屋子里。
男生躺在沙发上,瞿风眠打了一盆热水,用干净的毛巾把男生脸上和脖子上的血迹轻轻地擦拭掉。
暗红的血迹被擦拭干净之后,清秀的脸上虽还挂有明显的红肿淤青,但远没有刚才那般狰狞了。
乡下的小路弯弯绕绕且崎岖不平,救护车进来多有不便,医护人员从村口赶进来也要花费些时间。瞿风眠看着躺在沙发上眉头微锁的男生,心想要是半小时后男生还没动静,他就打算拨打急救电话让医护人员来处理。
或许是心里的念叨被男生感受道了,又或许是被瞿风眠擦碘伏的动作给弄疼了。
男生意识依旧混沌,嘴里好似在嘟囔着什么。
“别打我了.....别打了.......”
瞿风眠低下头,听清了男生嘴里的嘟囔。
注意力被男生的呢喃分散,手没控制好力度,尖锐的镊子一不留神就戳进了撕裂开来的伤口。
“唔——”男生闷哼了一声,眉头蹙得更紧了些,猛然的刺痛感也使男生从混沌中渐渐清醒了过来。
“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意识到镊子陷到血肉模糊的裂缝里,瞿风眠赶忙慌张地把手连同镊子拿远了些。
刚清醒过来的男生一身的戾气,半阖的双眼里满是警戒,蹙起的眉头使得眉锋也带起了冷冽的气息。
处于警戒状态的男生一把握住瞿风眠纤弱的手腕,狠狠地往下压了压,似乎想要把他带倒在地。
即使才从昏迷状态中醒来,男生的力气依旧很大,宽大的手掌轻而易举就可以握住自己竹节般脆弱的手腕。
男生身上的戾气和屋内暗沉的光线叠加在一起,瞿风眠喉咙一紧,下意识的闭上了眼,“对......对不起,不是故意弄疼你的。”
想象中的拳头并没有往自己身上砸来。相反的,男生松开了桎梏瞿风眠的手,轻叹了一口气,“对不起,屋内光线有点暗,我一时间没认出是你。”
也不敢抬眼确认,原来真的是你。
“没事,到是你,镊子不小心戳到了你脸上的豁口,这儿——”瞿风眠随之抬起的手先是顿了一下,才若即若离的碰上男生的脸,“还疼不疼?”
男生摇了摇头,说已经不疼了。
瞿风眠一个人住,用的家具都很小,唯一的沙发也只有不到一米五的长度。男生从狭小的沙发上直起了身子,眼神往四周环视了一圈。
“哦,这是我家。”瞿风眠解释道:“你在我家附近的梧桐树下昏迷了,也没有途径联系你的家人,所以我就先把你带了回来,简单的处理了一下伤口。”
“谢谢你把我捡了回来。”男生低下头,眼底的情绪道不明。
“我看你伤得挺重的,需要我再联系一下医院吗?还是联系你的家人?”
男生把瞿风眠递电话的手按了回去,摇了摇头,“不用,我已经没事了,谢谢你今天照顾我。还有,对不起,你的衣服......被我弄脏了......”
瞿风眠这才注意到右边的衣领沾了一片血迹,带着安抚的笑容摆了一下手,“没事,洗洗就好了,你不用在意。”
“嗯。”男生应了一声,眼神始终与瞿风眠的错开。他一手扒着沙发的靠背站了起来,手指往外指了指,“那——我先走了,再见。”他的声音很轻,降低的音量弱化了沙哑感,有些晃荡的身形被他努力克制,步子在狭小的房间放得轻缓。
瞿风眠柔软的心脏微微一颤,“等等——”他上前一步,把创可贴轻覆在了有些轻微流血的豁口处。
男生原本淡漠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他垂下眼睑,指尖在脸上的创可贴表层抚摸了一下,“谢谢你。”
“不客气。”瞿风眠站在原地看着男生慢慢地走出屋子。
出了屋子,男生的肩膀垂了下去,走起路来一耸一耸的,很显然他的脚也受了伤。
刚才应该再给他检查一下脚的。
瞿风眠看着桌上的喷雾,手指动了动,有些犹豫要不要把药给他送出去。
药剂被从桌上拿起又放下,瞿风眠有些自嘲地摇了摇头,还是算了,也许很快就回家了,自己的动作便显得多余了。
或许是花了些精力的缘故,瞿风眠能感受到身体的某些部分又开始发热浮肿了,瘙痒的热感里面夹杂着刺骨的痛。
有些湿润的皮肤又攀上了一阵虚汗,惨白且纤薄的皮肤变得更加湿滑粘腻。一股恶心和眩晕感觉在脑颅狭小的空间叫嚣,似要化成千万缕丝线从颅内破蛹而出。
伴着一阵耳鸣,眼睛也短暂的失明了一瞬,浮肿的脚终究是海绵般绵软的,随意地折叠着。
贫血的虚感让瞿风眠重心不稳向前倾倒,还好抓住了身旁的沙发扶手,才没有倒向前面的木桌。
要是碰到桌角磕破了皮,就这样昏倒在地,那么自己原本就摇摇欲坠的生命很可能就此轻飘飘的散去了吧。
待到贫血的虚感过了,瞿风眠才缓慢地从地上起身,换了件衣服,洗了一个澡,又随便吃了点清淡食物,一下午就算这么消磨了。
平日里,瞿风眠也会点起一盏小台灯,端坐在木桌前伏案改些文稿,靠着这么点活儿挣来的稿费作为日常开销。
改稿的量都是按月份来给的,每月月初瞿风眠便会出去一趟,交完上月的稿子然后领取新月份的。除了完成这些之外,他也会趁着这次出行采购些食材,顺便——再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状况,再凑点钱勉强开些缓解病情的药。
存折里的钱已经所剩无几了,前段时间病情骤然加剧,一次化疗几乎花了里面三分之二的钱,剩下的钱又买了些缓解药。但现在罐子里的药片也所剩不多,勉强能撑半个多月。
瞿风眠望向装药的柜子,有些苦恼的揉了揉眉心,从这个月开始要多接些稿子赚多些稿费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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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春倦风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