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冈有澄拔下车钥匙,深深叹了口气,又扒拉了好几下毛茸茸的大白猫摆件,然后才不情不愿地开门下车。
外面春光和煦,公园里的樱花也已经满开,远远看去像一片淡粉色的云落在枝头上。
这着实是个适合外出的好日子。
——如果不是出来相亲的话。
去年冬天,清冈有澄辞去干了将近十年的工作,从东京回到仙台,在家人的陪伴中度过了自己的二十九岁生日,并正式继承了家里的神社。
由于作为神主的祖父已于五年前过世,而母亲又说什么也不愿意沾手这些,祖母一人实在操劳不过来,只好暂时叫停了不少业务,本就算不上多热闹的神社因此更加冷清。
不过对清冈有澄来说这倒是件好事。反正她这十年里玩命赚来的积蓄足够一家人不愁吃穿,工作当然是越清闲越好。
自认为家族做出的物质贡献仅次于身为牙医的母亲,清冈有澄躺平得心安理得。然而,就在她以为日子会一直这么平淡又快活地继续下去时,祖母却突然给了她当头一棒。
从前人不在身边,老太太关心的都是她工作累不累、有没有好好吃饭、节假日会不会回家,现在这些问题消失不见,她就转而关心起了她的终身大事。
而且还跳过了试探、疑问、催促等一系列前置流程,直接就来到了安排相亲这一环节,可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清冈有澄甚至来不及拒绝,因为两家老人已经连见面的地方都定好了。
“以后不要这样了。”她心情复杂地说,“这次我会赴约,但我去不是为了相亲,只是顾全大家的脸面。”
祖母却笑意不减:“也许你见到那孩子就会改主意了呢?”
清冈有澄便晓得她一点也没听进去自己的话。
她捏捏眉心,自回乡之后心底头一次生出无限烦意,但又无法对一向很是疼爱自己的亲人说出什么重话,最终只无奈道:“等我明天再跟你仔细谈吧。”
清冈有澄发愁该怎么跟相亲对象致歉,更愁怎么才能和平地扭转祖母的观念,翻来覆去一整晚都没能睡踏实,干脆早早起床,跑去某高档茶叶店购买用来赔罪的礼品,并在来回近两小时的车程中反复祈祷对方不要讨厌喝茶,不然她只能淡淡地离开这个世界了。
总之,她现在的心情与好天气正相反,可以说差到了极致。好在她假笑惯了,不至于表面上露出破绽。
清冈有澄在服务生的指引下来到定好的包厢,一推门,发现里面竟然已经坐了人,正转过头循声望来。
不是还有二十多分钟才到约定的时间吗?!
原本想着先点杯咖啡休息一下的她惊疑不定,只觉得本就巨大的社交压力顿时超级加倍,一边往里走一边汗流浃背地频频鞠躬:“实在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虽然这明显不是她的错。
男方见状也连忙起身:“无需道歉,是我来早了。”
就是脸上没有半分笑容,语气也毫无波澜,给人一种扑面而来的冷淡感。如果不是早就认识他,清冈有澄大概会觉得他才是那个不愿意来相亲的人。
“牛岛君?”熟悉的面孔让清冈有澄松了一口气,声音也稍微轻快了些:“我是清冈,以前跟你同校,你可能不认识我,毕竟我们——”
还没说完,牛岛若利就先一步回答了:“认识。”
“——不同班。”
一高一低两道声音重叠在一起,让清冈有澄不太确定自己听到的对不对,幸好对方紧接着便主动解释了,不需要她再问第二遍。
“我记得你。”牛岛若利探身为她拉开椅子,他有一副得天独厚的高大身躯,不用走到桌侧,只需倾下身,伸展开的长臂就能够到对面的椅背,她都没来得及拒绝,人家就已经做完了,真的是字面意义上的举手之劳,“高一学园祭时候你帮了我们班很大的忙。”
“这种小事你都记得?”清冈有澄惊讶之余又有些尴尬,因为自己根本不是主动说要帮忙,而是弄坏了他们制作的重要道具又修复不了,才不得不以工抵债。
“嗯。”
“……你记性真好。”
大约是见她落座后便陷入沉默,牛岛若利拿起菜单递过来:“你来点餐?”
即便知道对方不是能主动挑起话题的性子,清冈有澄还是忍不住想:这流程走得是不是有点太急了……?
算了,反正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还是直说吧,别浪费人家时间了。
“在那之前,请容我先解释一件事。”清冈有澄接过菜单放在桌上,然后双手捧起精致的礼品袋往前一送,“这是芭○园的茶叶,请你收下。”
牛岛若利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唯有眼神很是困惑,“我们才见一次面,你不必如此。况且我并未准备回礼,自然也不能收……”
“不!请您务必收下!”清冈有澄用敬语打断他,视死如归道:“如果您不收,接下来的一切都没法继续了。”
“……好。”牛岛若利只能收下。
随着手上一轻,清冈有澄的呼吸也略微顺畅了一点。
她重新坐直身体,艰难收回四处乱飞的视线,硬着头皮看向桌对面一直盯着自己的人:“其实我来主要是为了当面跟您道歉。我目前并没有要成家的打算,因为我从未跟家里人聊过这些,所以她可能有所误解,才跟您那边定下了今天的事情。总之,浪费了您宝贵的时间真的非常抱歉,如果您想现在离席,我绝无二话。”
对方起初有些吃惊,在听完她的一席话后,便又恢复了那副像雕塑一般难辨喜怒的扑克脸,语气平静地回答:“没事,就当是普通的聚餐吧,能见到故人也很好。”
好像……真的没生气?
清冈有澄无比感动:谁说这牛若吓人啊,这牛若简直太棒了!
完全忘了自己刚进门时还很失礼地腹诽过这种顶尖球员居然也会沦落到要相亲的地步。
二人点过餐,牛岛若利继续顺着方才的话题道:“现在晚婚已经成了大趋势,我能理解你的想法,我只是有些好奇,你理想的成家年龄是多少?”
“这个嘛……”清冈有澄顿了顿,决定如实回答:“实际上,我不光是目前没有成家的打算,以后也没有,不出意料的话应该是到死都不会有了。”
牛岛若利:“……嗯?”
“都说人贵有自知之明,”清冈有澄为他解释,“我还算有吧,很清楚自己不适合什么样的关系。除了血亲之外,我能接受的最亲密的关系也就是朋友了,所以我没想过恋爱,更不用说组建家庭了。”
牛岛若利缓缓眨了眨眼,一时没有出声,于是容易尴尬的清冈有澄又自顾自地辩解:“毕竟谈恋爱最重要的不就是真诚、不隐瞒吗?以我的性格实在很难做到这点,我不太能毫无保留地对待别人……”
天啊,自己在说什么?为什么要对一个根本不熟的人说这些?一定是因为在家里宅太久社交能力退化了,才会一紧张就胡言乱语……
清冈有澄食指点了下茶杯,看着茶水表面泛起的波纹,恨不得跳窗逃离现场——可惜她并不能这么做。
清冈有澄冲对方一笑,试图通过自嘲的方式翻过此页:“不好意思,我这人很奇怪吧?”
“不,你不奇怪。”牛岛若利摇头,“只是有些令我意外。”
他说话时声音总是四平八稳、缺乏情绪,却给人一种奇异的真诚感,让素来多思多虑的清冈有澄分外安心。
两人平淡地吃完了这顿饭。
期间清冈有澄借着去洗手间的空档结了账,为了避免被性格较真的牛岛若利知道,她还特意拜托前台等下配合她演戏,假装他们俩是幸运的免单客户。
前台的年轻女孩很善解人意地答应了,就是演技稍显浮夸,棒读得非常明显。好在老实过头的牛岛若利并未多想。
走出餐厅,清冈有澄主动问道:“你怎么回去?”
“走路回去。”对方回答。
“我送你吧,今天我开车来的。”
牛岛若利看了她一眼,然后拒绝了:“不用麻烦你,我家离这里不远。”
“好吧。”她礼貌地表示遗憾,心里却愉快得很,“那再见了。”
“再见。”
清冈有澄满身轻松地回到家,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找祖母。
老太太看了看时间,就晓得这相亲指定没成。如果两个人互相有意的话,绝不可能只是吃顿饭就散了。
虽心知肚明,她还是有些期待地问:“怎么样?”
万一呢?说不定是男孩子临时有事呢?
“不怎么样。”清冈有澄无情地打破了祖母的幻想,“我不是说了吗?我是去道歉的。”
老太太仍旧难以置信,“可若利君是个好孩子呀?家世、工作、人品都很不错,你就不想跟他多聊聊吗?”
“不想。”清冈有澄摇摇头,“再好也没用,我不想跟任何人谈。姥姥,以前是我不对,没跟你说清楚,以后我希望不要再发生同样的事情了,好吗?”
“我真的会生气的。”
“……唉。”老太太沉默半晌,终于深深叹了一口气,“好吧,好吧。”
“我买了茶叶,待会儿泡好了再送过来。”
清冈有澄离开了。
一头银发的老太太摘下老花镜,慢慢地擦了擦镜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