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暑假寻人记
入职十天,暑假临门。顾明远忽然想起应该将道楚江大学大学任教的消息告诉乡下的父亲顾有余。
顾明远心里其实挺纠结的。别看父亲自己本身就是老师,但他似乎对这份职业并无太多热情。从顾明远初中起,顾有余就没少用他积蓄的那点儿历史知识给儿子洗脑,讲得最多的便是范进中举的故事和“学而优则仕”的道理。临近毕业时,平时抠门得远近闻名的父亲竟然隔三差五打来长途电话,过问儿子就业的事情,自然强调的是能去政府机关为首选。从小受尽父亲高压政策的顾明远早就养成了逆反心理:越是父亲赞成的,自己就越要反对。
现在,行动上是“反叛”成功,但心里上确实有些忐忑。丑媳妇总要见公婆嘛。顾明远心一横,从门房阿姨那儿借了辆快要散架的“飞鸽”自行车,直奔学校附近的邮局。
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心中却犹豫不定,最终还是决定先给二姐顾小满打个电话探探虚实。
结果,顾明远捅了马蜂窝。
这天顾有余正好在二女儿顾小满家吃“杀猪宴”。姐弟俩刚聊两句,顾有余就抢过电话,也不管亲家和其他亲戚在场,对着电话就是一顿臭骂:“你翅膀硬了是吧不听老子的是吧?清北毕业的当个老师,不嫌丢祖宗的脸啊!”
劈头盖脸的训斥让电话那头的顾明远有些蒙了,半天才挤出一句:“你怎么老是骂人嘛。”正想好好跟父亲理论一番,电话里却只剩下了“嘟嘟”的挂断声。
顾明远愣在原地,心里憋屈得血涌脑门,再次拨通了二姐家的电话。
电话是顾小满接的。当她告诉顾明远爸爸不在电话旁时,顾明远忍不住抱怨起来:“他也真是的,脾气还是那个样子。”
顾小满安慰道:“你也别想太多。农村就是这个样子,对当官特别在意。放心吧,回头我来劝劝他。其实,大学老师多好啊,面子里子都有。二姐支持你。”
二姐的话让顾明远心里多少转晴了些,但对父亲的“无礼”还是有点儿耿介,干脆取消了暑假回家的计划。
其实,这也只是一个托词罢了。顾明远的心中,早就安排了一件紧要的事情在暑假去做:寻找火车站偶遇的“民国女学生”。
一直以来,“民国女学生”的身影始终在顾明远脑海中跳跃浮沉,挥之难去。
根据顾明远的分析,“民国女学生”在武昌站下车,极有可能是回武汉来度假的。因此,顾明远决定利用难得的暑假机会,尝试在武汉的大街小巷、高校院所进行“大海捞针”般的寻找。
顾明远心里已经找到了一个现成的帮手:在卓刀泉一家中学任教的大学同学马骉。
马骉是东北人。因为女友王菡是武汉人,在楚江大学毕业后就近在一所中学找了份教师工作。大学期间,马骉和顾明远是上下铺的兄弟,两人的关系密实得就像一套出土的竹简上的竹片和编绳。
马骉和王菡半年前已经结婚。正好第一个月一百八十元的工资刚刚到手,顾明远决定弥补没有参加二人婚礼的缺憾。
顾明远骑着自行车来到了夫妻二人简陋的婚房。当他从口袋里取出十张十元钞票的红包时,这才发现,红包早就被汗水洇湿,人民币已经染得五颜六色。
王菡脸颊绯红,不由分说将钱塞回给顾明远:“你这是干吗呀?工作才几天,就这么大方?再说,你这刚参加工作,要置办的物件一定少不了。快拿回去,别在我们这里穷大方。”
顾明远对王菡早就有所了解:说话直白爽快,从不拐弯抹角,如同一碗刚出锅的热干面——看着粗粝,拌开了都是实诚。
顾明远假装生起气来:“菡子如果嫌少,等下个月工资发后再来追加。”
马骉趁机笑嘻嘻从顾明远手中夺过红包:“你们南方人就是喜欢弯弯绕。咱们老顾是谁呀,收下就收下,总不能见外了不是。”
王菡气得踹了马骉一脚:“你真是苕头苕脑的。你比明远差钱呀?”
大家又推让了几回,最后顾明远干脆将红包塞进到床铺板下,径直坐在上面不给王菡机会。为了转移视线,赶紧说出了自己暑假找人的计划。
马、王夫妇如同是听了天方夜谭一般,两人大眼等着小眼,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愣了好一会儿工夫,王菡眨巴眼睛疑惑地问:“明远,你不是在逗我俩吧?你连人家女孩是不是武汉的都不知道,就这样满武汉去找,这也太草率了点儿吧?”
顾明远不以为然。根据他的推断,“民国女学生”在火车站乘坐的“的士”,很可能意味着她的家就在武汉。与她同行的那位面容清癯的中年男子气质儒雅,极有可能是在高校或科研院所工作的知识分子。为了说服夫妻二人,顾明远有意扬了扬声音说道:“你们没听说前两天一个大学生买了两块钱彩票中了一百万大奖的消息吗?万一找到了呢?”
一向粗枝大叶的马骉坚定地站在老婆一边:“老顾,你是不是言情剧看得太多啦?你以前挺严谨的,不带这样的呀,实在有些不靠谱啊?”
顾明远嘴角微翘,假装愠怒道:“关键时刻见人心啊,说白了,你小子这是不打算伸出援手了呗?”
马骉被顾明远一激将,赶紧拍起了胸脯:“得得得,你别又用激将法了,我陪着你还不行吗?”
顾明远看了王菡一眼:“菡子你放人不?”
王菡“哼”了一声:“放放放好吧。你俩就去折腾吧。”说罢,多少有些不放心,又特意叮嘱二人将寻人的重点放在高校和院所靠谱些。
等顾明远走后,王菡将他塞进床铺板下的红包取了出来塞给老公马骉:“明远这才参加工作呢,家又是农村的,这些天别尽让人家出钱。”
马骉大受感动,抱起王菡就是一顿狂亲:“哎呀媳妇,要不说我们老马家娶了你是祖坟冒青烟了呢。”
王菡挣脱马骉狠命拍了一下他的屁股翻了个白眼说道:“信了你的邪!搞这肉麻兮兮的,碗洗了冇?赶紧的克(去),莫跟老子耍嘴皮子!””
第二天一大早,顾明远和马骉各自骑着自行车来到了约定的地点,开始了“寻人长征”。
为了提振马骉的士气,顾明远专门在早餐店里为他准备热干面、糯米鸡及米酒汤圆的丰盛早餐。正要付账,马骉早就掏出了一张十元大钞交到老板娘手中。
吃饱喝足后,马骉骑上自行车,紧随顾明远之后,绕着东湖附近的几所大学一家一家地寻找起来。
烈日炙烤,蝉声如潮,热浪滔天……。刚跑完一所大学,身形魁梧的马骉已经大汗淋漓、气喘吁吁。顾明远好说歹说,马骉又跟着他走进了隔壁的一所大学。一天下来,二人在四所大学的角角落落来回拉网,依然是一无所获,最后,在落日余晖的掩映下,各自回到家中。
第二天,两人第一站是省社科院。爬上一个狭长的山坡后,他们看到一栋楼前凉棚下有一个冷饮摊。早已汗流浃背的马骉索性将自行车倚于枫树干旁,坐在灼热的路沿石上,大呼小叫地催促顾明远速速买来冰糕以解暑热。
顾明远其实也早就口干舌燥、双腿发软,按照去路边的冷饮摊买了四支冰糕。冰糕冒着“丝丝”的凉气,滋润了两人干渴的喉咙。一支冰糕下肚后,马骉抹着汗劝说道:“老顾,听我的,别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了,没用的。我们家菡子说得对啊,与其这样,你还不如将视线转到身边那些看得见的女孩还靠谱些。凭你顾明远大学教师的身份,温文尔雅的气质,追上女孩岂不是易如反掌?”
顾明远瞪了马骉一眼:“你小子又来了。你不是经常叫嚷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嘛。这现在还没让你插刀的呢。我问你,当初王菡家人反对她和你好,你不也是人模狗样效仿古人‘程门立雪’,最终把菡子追到手了吗?”
马骉知道说不过顾明远,只好举手投降:“你总是墨索里尼。罢了,罢了。我看你是真对那位巫山神女看上眼了。陪你没问题,但我还得提醒你,这种碰运气的方式肯定有问题。”
马骉的话让顾明远陷入了沉思,目光幽幽地望着地面自言自语道:“我何尝不知道呢。万一运气来了呢?”
看见好朋友有些落寞,马骉又有些不忍,起身走到冷饮摊,向守摊的老婆婆打听些消息。
因为前面四支冰糕的垫底,老婆婆态度非常热情友善。费了一番口舌,老婆婆用蒲扇拍了一下大腿说道:“你说的和前面13栋的刘教授还真的有点象。”说罢,起身走到路沿处,用蒲扇指了指前面一排樟树后的青砖楼房。
顾明远喜出望外,索性又在老婆婆哪里买了两瓶汽水,跨上自行车,和马骉一起向13栋飞奔而去。
越过一道悠长的下坡路,再拐过一道急弯后,一栋青砖楼房侧面墙上醒目地写着“13”字样。
路边是一丛凤尾竹。顾明远将自行车停好,站在凤尾竹旁边观望起来,眼睛忽然亮堂起来:不远处门洞外的一个石凳上,一位穿着白纱裙的女子正背对着他们,低头在书本上写写画画。
马骉自然也看见了这一幕,正要拔腿上前看个究竟,却被顾明远一把拉住,不让他轻举妄动。顾明远缓缓拨开凤尾竹的叶子,屏息凝神地观察着。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嘴里不停地嘀咕着“像、真像啊”,同时使劲揉搓着眼眶,生怕这只是个幻觉。
马骉见状,索性迈开大步,径直朝那位穿白纱裙的女孩走去。
顾明远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赶紧跟了过去。
靠近女孩时,马骉故意轻咳一声,女孩果然被响动惊起头来。
马骉性子急:“同学你好,请问刘天一教授住在这栋楼吗?”
女孩站起身来,用手轻轻整理着自己的头发,有些警惕地反问:“你是谁?”
马骉的谎言脱口而出:“我和刘教授约好了今天要讨论一些事情。”
女孩毕竟年轻,差点就信以为真地回答:“真的吗?但我爸爸出差了,要晚上才能回来。”
在马骉和女孩交谈时候,顾明远认认真真将女孩打量了一回,心顿时凉了半截:除了背影和衣着又几分相似,女孩的面容与那位拥有精致鹅蛋脸、清秀丹凤眼的“民国女学生”实在是大相径庭。
为了不让马骉话多露馅,顾明远急忙冲上前说道:“打扰了,既然刘教授不在家,那我们改天再来吧。”
马骉忽然灵机一动,附耳说了句“这女孩也不错呀”,顾明远低声骂了句“扯淡”,拉着马骉迅速离开了女孩。
出了社科院的大门后,马骉看看时间已近中午,便嚷着去中华路的逛逛。顾明远知道这家伙心里惦记着江滩那边的“烤鱼店”。念及马骉这几天陪着自己东奔西走,疲惫不堪,暗暗掂量口袋中的余钱,顾明远爽快地应承了下来。
两人在“烤鱼店”找了一个临江的窗口坐下,一边吃着烤鱼一边喝着啤酒,趁机放松自己酸痛的腿部肌肉。因为寻人无果,顾明远的胃口比马骉要差了不少。凭窗远眺,只见长江大桥气势恢宏,龟山电视塔巍然屹立,鹦鹉洲头绿树葱茏,古琴台上的飞檐更是于江边斜逸而出……。这些别有韵味的镜头将顾明远的眼睛变得模糊起来,他仿佛看见“民国女学生”正凌着江波飘然而来,心中正暗自欢喜,马骉一声“喝酒呀”的喊声将顾明远拉回到了现实,看见江面上穿梭如织的打消轮船,心头不禁涌起一丝“孤帆远影碧空尽”的惆怅。
五天过去了,两人依然一无所获,倒是体力和神经都到了极限的边缘。
在王菡的反复劝说下,顾明远决定先调整一段时间再做打算。
在送顾明远回楚江大学的路上,马骉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说是昨天几个在武汉工作的大学同学准备为他接风。顾明远正在为寻人无果有些黯然,对接风一时没有多少兴趣,便随口问了问人员,当马骉刚一说出“何荣坤”三个字时,顾明远顿时兴趣荡然无存,直接以“要准备新学期上课”为由拒绝了。马骉笑道:“你谁不想和‘大背头’打交道的吧?”“大背头”是读书期间同学们给喜欢将发型弄成老干部后梳的何荣坤取的绰号。说起来,何荣坤也是和顾明远、马骉同了四年的寝室,因为何荣坤喜欢打小报告的毛病,顾明远一直对他是不冷不热敬而远之。顾明远不想让马骉看破自己的心事,便用“等有了时间
再说吧”来为自己转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