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本书的主人公名唤“顾明远”。这个名字是做乡村小学教师的父亲顾有余从诸葛亮《诫子书》“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的句子中精心抠出来的。顾明远的两个姐姐似乎没他的运气,父亲随便将两个节气的名字安在了两个女儿的头上,“顾春分”和“顾小满”简直就像是日历上随手撕下的纸片,潦草得有些不堪。
顾明远骨子里似乎全都刻满了矛盾的基因——父亲顾有余那根戒尺,既打出了他顽皮时钻墙洞的机灵劲儿,也抽出了他面对选择题时条件反射般的颤抖。总之,顽皮、机灵、多疑、犹豫这些元素似乎在顾明远的身上都能找到些痕迹。最明显的体现就是打小学考试时,其他题型他都能一蹴而就,唯独在面对选择题时都会裹足不前。
而今,一道关乎人生走向的选择题赫然横亘在他眼前。即将从清北大学研究生毕业的顾明远正站在职业选择的十字路口,迷茫、彷徨得象是一只找不到北的企鹅,举目不定、四顾茫然。他的脑海中交替闪烁着父亲沈有余、恩师周濂、好友明原田的各种择业建议:依据分配政策,顾明远应该去湖北的省社科院成为“史海”中钩沉古今的研究者。父亲顾有余却对学而优则仕有着谜一般的执念,觉得儿子应该去“宦海”里捞个一官半职光宗耀祖好在族谱里用红笔勾描一回。千万富翁的中学同学明原田早就许诺愿意给顾明远“公司副总”和“年薪5万”的名利双收的待遇。本科就读的楚江大学恩师周濂电话来信双管齐下,敦促顾明远千万不可不要浪费了自己非凡的学术天赋……。
这段时间,顾明远心里紧张焦虑得如同即将要拆解一颗定时炸弹——每个选项的倒计时都在嘀嗒作响。此刻的顾明远觉得自己彷佛是来到了一家大型超市,虽然有无限挑选的可能,但选择越多,越怕挑中那个保质期最短的未来。“史海钩沉”,虽然清净,但很枯燥;“宦海浮沉”,虽然风光,但很劳心;“商海击水”,虽然富足,但很低俗;“学海泛舟”,虽然风雅,但很清贫……。
纠结权衡多时,眼见得全班二十三名同学都已经“名花有主”、各奔前程,顾明远匆忙间竟然儿戏般地做出了抓阄决定职业的“重大”决定。顾明远颇为庄严地裁出五张纸条,分别写上可供选择的职业,然后揉成团往刚吃完的泡面碗里一扔——这大概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把重大决策交给康师傅红烧牛肉面的气味来加持。抓中一个纸团后,顾明远的掌心发烫,宛如捏着一颗刚出锅的后悔药。哆哆嗦嗦打开纸团一看,上面赫然写着“楚江大学”四个字。
顾明远觉得天意难违,只好认命。
一、车站奇遇
怀揣着激动、焦虑甚至一丝向往的复杂心情,顾明远花费两元钱雇了一辆“黑摩托”,风驰电掣般赶到了火车站。
正值早上八点,站前广场上,人潮如潮水般汹涌澎湃,密密麻麻地挤满了每一个角落。顾明远提着行李,在人群中左冲右突,奋力向车站检票口挤去。当挤进候车厅时,那件精心熨烫、特意放置在枕头下的府绸衬衣,已被汗水浸透,变得皱巴巴的,犹如被岁月风霜侵蚀过的老树皮。
候车厅内,几台形似老式飞机螺旋桨的电风扇“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卖力地旋转着,却仿佛只是徒劳,未能驱散一丝暑热,反而将人体散发的汗臭、狐臭以及泡面、榨菜、酱猪肘子等混合气味均匀地吹散至大厅的每个角落。
距离检票还有一个小时,顾明远踮起脚尖,希望能在大厅中觅得一个座位稍作休息。他的目光很快被一种“万绿丛中一点红”的明艳所吸引:不远处廊柱下的报亭旁,一位身材高挑、肤如凝脂的女子正手持一本书与一位气质文雅的中年男子交谈。女子上身穿着一件浅蓝色湖绉衫袄,下身是一条刚刚过膝的白色绉纱百褶裙,脚蹬一双一字带的黑色绒面布鞋。这样别致的装扮仿佛为顾明远开启了一扇时空之门,让他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洛神赋》中“瑰姿艳逸,仪静体闲”的绝美描述,尽管他觉得这样的比喻或许过于飘渺,但脑海中还是不由自主地勾勒出了一幅幅电影中常见的温婉“民国女学生”的画面。
女子缓缓抬起头来。顾明远瞬间感到如同遭受电击一般,觉得一定在某个地方见过这位“民国女学生”。
顾明远开始在记忆的仓库中用力搜寻。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女人“抢劫啦、抢劫啦”的尖锐呼救声,扯走了他的目光和思绪。一位烫着时尚波浪卷发、手持老式“大哥大”通讯器的女子,发疯似地追赶着一名拎着皮包、慌不择路飞奔的瘦小男子。
瘦小男子近在眼前。就在顾明远犹豫着有必要聊到他时,旁边跃一个身影,迅疾将瘦小男子扫倒在地。
顾明远看清这是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粗壮结实的年轻男子,心中里不禁为他的行为叫起好来。
警察带走了瘦小男子。小插曲也仅持续了两分钟。
当顾明远重新将目光投向报亭时,心中顿时凉了半截:那里已经没有了“民国女学生”的踪影。顾明远在原地踮起脚尖转了两圈,目光如篦子般扫过大厅的每一个角落,仍未发现那个熟悉的身影。
失望与落寞如潮水般在顾明远的胸中翻涌。
挤上车厢找到自己的座位后,顾明远这才发现,卷发女子和见义勇为的男子竟然与自己同在一节车厢。
卷发女子将一听“健力宝”递给男子。男子脸上满是受宠若惊的表情,羞涩的目光时不时在卷发女子丰隆的胸脯上掠过。
这让顾明远对男子的印象贬了几分。
这是一趟夜车。在晚点十多分钟后,火车终于像一位疲惫不堪的老妇人一样缓缓驶离了站台。
车厢内充斥着孩子的啼哭、妇女的嘈杂,以及方便面、酱肘子的浓郁气味,与汗液、狐臭交织成一股复杂的气息。
车子开动后约摸十来分钟的时候,一位身材臃肿、五官拥挤的女乘务员从对面车厢走了进来,一边嚷着“让,赶紧让让”,一边碾压着人群来到卷发女子面前。
卷发女子和她显然熟识。低声细语一番后,卷发女子笑着站起身来,招呼见义勇为的男子帮忙拎起两个硕大的箱包,三人一起走出了这节车厢。
顾明远旁边一位戴着眼镜的女人撇着嘴对同伴轻声讽刺道:“瞧她那样,一定和列车上的头头关系不一般。”同伴不屑地将瓜子壳弹落在地:“现在有些女人可是开放的很。”
顾明远皱了皱眉头,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那本已经翻阅无数遍的《历史研究》上,刚看了几页,见义勇为的男子忽然又回到了车厢,脸上明显多了些得意之色。他快速地从行李架上取下了自己的行李卷,嘴里吹着口哨挤开人群往前面的车厢走去。
戴眼镜的女人“啧啧”两声讥诮道:“那边是软卧车厢,这男的难道是要陪夜去了”,旁边的女伴几乎要开了骂:“过了期的鲱鱼和褪了毛的孔雀。”
顾明远虽然觉得两人的对话有些粗俗尖刻,但心里觉得倒还有些水平。果然,从后面两人的闲聊中,大约猜出她们是一对小学老师。
顾明远在心里给“老师”的名号打了些折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