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果然是小笼包。
“蒸笼还是阿锁买的,他格外喜欢这种小包子。”欧珉义端上餐盘,我发现他每次提起林周锁,眼里都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那不是友人的目光,也不是爱人。因为我很眼熟,但一下子又想不起来。
这个清晨,我对这两人的关系产生了好奇的窥探,虽然这时候的我似乎得到了一个比较敷衍的答案。直到许久以后我才明白,欧珉义是真的把林周锁当家人的。他看林周锁,像在看一个乖巧听话的兄弟。
他很珍惜这个小他两岁的弟弟,而林周锁珍惜我,所以他也会珍惜我。这是他对朋友的温柔,林周锁也配得上他的温柔。
“吃完了要不要跟我一起出去转转。”欧珉义已经吃过早饭了,他在我对面刷了会手机,突然说。
“嗯?”我正安静吃饭呢,思考着一些乱七八糟的杂事,他都这么问了,我于情于理都不好拒绝,等咽下嘴里的食物,我便说,“去哪啊,去地里吗?”
欧珉义神秘地笑,还朝我晃了晃手指,说:“不是,带你去个‘秘密基地’。”
我不明所以地望向欧珉义,他摇头晃脑的,在勾起我的好奇心后满意抽身,哼着小曲玩着手机,不管我怎么问,他都不肯透露什么。
好在我们很快就踏上了“秘密基地”之行,不然我真要抓心挠肺许久。
方向是林周锁家那边,路上有村民和我们打招呼,我都不认识也不熟悉,欧珉义就一边回应一边给大家介绍我。
这本该是林周锁的活,今儿让他揽过去了。
我一下子就成了目光焦点,下意识扬起笑容跟他们打招呼,欧珉义叫什么我就叫什么,有样学样。
“这就是扬家老三的娃啊,长真俊!”
“是嘞,这眼睛跟阿锁很像,这两兄弟感情应该不错吧。”
……
他们像观猴一样把我围起来聊了半天,欧珉义很自然地接话、回应,偶尔还能另起个话头。
我抿嘴又微微张开,欲言又止,等我觉得我终于能插上话了,想说什么,但大家自顾自说完了自己想说的,边笑边继续干自己的事去了。
我的话卡在嗓子眼里不上不下的,心里有些堵。
欧珉义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情绪,他带我继续走,随口说:“村里大家都相熟,礼节上肯定差点意思,这里没人真的会计较这些,因为大家都是一样的。你知道,小地方的人,总是少点落落大方的感觉。”
“这里的生态就是这样,你只需要笑得大方合理就行。”
我明白这个道理,闷声说我知道。
欧珉义不再说什么,领着我走了一段路,快到林周锁家门口时,他朝那边看了一眼,声音轻而渺茫,在我耳边响起,一下子牵扯了我的心魂。
“扬错。”欧珉义说,“我能问问你对林周锁的看法吗?”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叫林周锁的大名。
我被问住了,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看欧珉义,他却没有看我。
欧珉义看着前方,那里是村子的最东边,一栋老屋伫立在路的终点,靠近路边的围墙已经倒下了一大半,老远就能看清里面高耸的梧桐树。
茂密的枝丫,阴影圈出一小块,骑士一样守护着主人的宅子,哪怕这里早已人去屋空。
“我很好奇你对他的看法。”欧珉义站在那栋老屋子前面,坦然地说,“我父母都已经去世了,对我来说,阿锁就是我的亲弟弟,我很在乎他。所以他拜托我照顾你,我想都不想就答应了。”
“我……”
我什么呢?
我张了张口,不太明白欧珉义的意思。
欧珉义的眼神和他的语气一样坦然,他接受我的审视,也留给了我沉默思索的时间,他看上去并不强求这个答案,我莫名觉得,哪怕我耍赖什么都不说,欧珉义也会老老实实告诉我所有我想知道的,关于林周锁的事情。
在不冒犯到林周锁本人而他恰好知道的前提下。
那是珍而重之、爱之惜之的在乎。干净坦荡,不掺任何杂质。
“坦白说,我很想了解他。”他这么坦荡,我也不想当那个小人。
出门时锁上的门,金黄色的金属锁扣被阳光照耀着,反射的光印在我的眼底,明亮又温暖。
“我不是这里的人,我家和这里的联系也不多。”我说着,淡淡地笑,“也许我们这辈子只会见着一次,我看林周锁似乎没有离开这里的打算吧?”
我耸了耸肩。
在昨天跟欧珉义去看过他们种的瓜果蔬菜后,我就都明白了。
这是林周锁自己的选择,他想走这条路,谁都拦不住。
因为他本人在享受,所以我敢这么笃定。
但我偶尔也会,看他夜晚吹着风忧郁地骑车看星星,去心疼他的不可言说。
我居然也有这么细腻的时间,真要被自己逗笑了。
“难为你能看出来啊。”欧珉义说,他看上去松了口气,也变得放松下来,“阿锁的确没打算离开。他毕竟是个淡然的人,也很容易满足。”
“阿锁真的很珍惜你,你们才是兄弟。”欧珉义手指摩挲,不知道又想了些什么,他看上去略微有些焦躁,在裤兜里摸索半天,找出来一块化了一半的糖。
他撕开糖纸叼进嘴里,一块软糖愣是让他吃出了抽烟的架势。
“你试过喊他哥吗?”欧珉义试探道。
我一愣,不明所以看向他。
“算了算了。”欧珉义错开我的视线,自问自答结束了这个话题,“你就算叫了他应该也不会应的,像现在这样也不错。”
不错……吗?
不知为何,听他这么笃定地说这句话,我觉得有些不开心。
“走吧,扬错。”欧珉义很快调整好精神,似乎刚刚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只是一场幻觉,真实的我们正通向他嘴里的“秘密基地”。
欧珉义带路钻进了那条长满杂草的小路,我的裤脚很快就刮蹭了许多草的碎屑。他边走边说,似乎在跟我聊家常:“我之前都不知道他还有个堂弟——他在家事上就是个锯嘴葫芦。不过他似乎很早就知道你的存在了。”
“走这里能去哪里?”我低头看脚下凹凸不平的路,草经边上还有一坨粑粑,不知道是猫还是狗的。
“去放松心情——没准你能共情你堂哥呢。”欧珉义前头不管不顾地走着,他的话让风传给了我。
我原本还在踌躇,实在不想弄脏衣服,但这话一出,我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勾住了,看欧珉义已经走出去很远,连忙三两步跑着跟了上去。
“什么地方这么神奇?”我很快追上他,又问,“林周锁怎么会知道我,先前我可不清楚我居然有个堂哥,他怎么就提前知道了?”
我想起初见时他看我的那一眼,显然不是看一个陌生人的眼神。
欧珉义略过第一个问题,回答第二个问题,说他不知道。
“你不知道?那你为什么要这么说?”我纳闷极了。
“我说‘似乎’,他似乎早知道你了。”草丛里不住地跑出蚂蚱,欧珉义坏心眼地去踩那些蚂蚱落脚的草堆,他不看我,也不看天,咬文嚼字半天,才送了气一样慢慢地说,“我是猜的。好歹我和他也认识这么久了。”
“那……”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我一滞,脑海里闪过一丝白光。
欧珉义走得要跳起来了,他来这里简直如鱼得水,照他所说,林周锁比他更喜欢这里。
欧珉义是在用这种方式,试探我对林周锁的态度。
我小心翼翼的窥探和急不可待的好奇,都在告诉着他我对林周锁的在意。
不管是好是坏。
“你看。”欧珉义突然停下。
我们不知道走到了哪里,我恍然环顾,四周渲染着夏的颜色,苍茫的天倒映着渺小的两个年轻人,他们的眼里流转着光,探寻的也是同一段记忆。
“就是那个小坡。”欧珉义指着一个方向,那里绿草如茵,阳光晒在那里,睡午觉一定很舒服。
“我初来乍到,那时候我十岁,在这里看见了一个小孩。
“这里是阿锁长大的田野,我第一次遇见他,他就坐在那里,听到脚步声扭头朝我看,眼里都是戒备。”
现在回想起来,欧珉义还记得当时林周锁的那个眼神。
痛苦又麻木,一潭死水一样盛在乌黑的眼珠里。
“这里……”我试图去回想,在脑海里构筑出曾经的画面,顿了一下,说,“这里看着好有生机。”
“生机吗……”欧珉义喃喃道,接着摇了摇头,“那时候是冬天,树是秃的,草是枯的,连飞过来的鸟都黑得看不见其他颜色,阿锁一身黑衣黑裤,坐在那里像墩石头。
“他看上去快要枯萎了,似乎下一秒就要和冬天一起死在春天。
“荒凉的冬天冷得吓人,风都在咆哮。我记得前几天还下了雪,天地一片苍茫。”
我完全想象不到那副画面,明明眼前的草木葱茏,我还能看见蹁跹飞舞的蝶和蜂,树上的倦鸟啼鸣高歌,早已干涸的河流里种满了半人高的玉米。
“这里原先有水吗?”我指着那片凹下去的玉米地问。
欧珉义想了想,他似乎也不是很确定。
“应该是有的,但是干涸了好多年了。至少我小时候这里是没有水的,阿锁也说没有。”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请原谅我每次说的话题都是关于阿锁的,我也有私心。”欧珉义找了个草长得比较矮的位置,干脆坐了下来,“他没有别的亲人了,你是他珍重的人,我希望你能稍微对他好一点。”
他这话其实有些强求甚至有些道德绑架了。归根结底,我和林周锁相识不过几天。
“当然了,”欧珉义自己也知道,他这话说得不仗义,“我这么说肯定是不对的,这对你不公平。但我和乐乐都可以替他补偿你——只要你想要,只要我们能给。你可以把这看成交易,不过还请你像阿锁保密。”顿了顿,他看着放松了一些,补充说,“我看你好像也不讨厌他,不然跟他好好相处吧。”
“他成天不见人,怎么相处。”我在他旁边坐下,这话说得熟络,是我在传达肯定的讯息。
欧珉义回头看我,笑道:“等乐乐放假,阿锁也会跟着休息一段时间。到时候再好好相处吧。”
我说好。
我感觉林周锁在我的心脏上凿出来一个泉眼,每次想到他,凉爽的泉水都会涌出,浸润我的心脏,随之跳动蔓延全身,让我整个人都飘飘然的。
我很好奇林周锁,如果可以朝夕相处,那肯定是再好不过了。
现在是六月中旬,等到七月中旬,林周锁就会歇下来了。
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我可以等。
我后仰,似乎看见年幼的林周锁,正追着蝴蝶跑在葱茏的绿意中。
他的手拨过玉米杆,玉米随着他的动作摇晃着,从起点摇到终点。
欧珉义似乎还说了些什么,但我已经没有再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