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该听的一句都没听进去。
这是程曌第一个念头。
“你到底明不明白我想说的意思?”
“你说你心悦我。”
“还有天下苍生那半句呢?”
“不重要。”
“我有我应尽的使命。”
“我知道。”
“那个使命不是你,我顾不到你的。”
“是阿炎对不对?没关系。”
程芷每回一句便上前一步,程曌被逼得步步后退,直到背抵在墙上退无可退。
这小子胆真是肥了,这是程曌第二个念头。
遥想当年幽冥谷里,同样的一幕,如今两人主从颠倒,真是风水轮流转。程曌的脸近在咫尺,程芷用目光摩挲过那上面的每一寸肌肤,温柔又缱绻。
他喃喃地说:“程曌,我喜欢你……我想再听你说,你,也喜欢我吗?”
程芷的目光无比坚定、毫不动摇,也不允许程曌有丝毫动摇或想逃跑的念头。程曌轻轻叹了口气,败下阵来。
“醉宵楼里我是去找过你的;我不作回应,你亦不是单相思。”
话音才落半秒,程芷的唇就不由分说地覆上来,再不肯像多年前那样仅仅满足于四瓣相贴,濡湿后便灵巧地撬开唇缝,舌尖侵舔探入……浅尝过后是更深的掠夺,几乎无休无止。程曌毫无防备被磕得牙齿疼,却也渐渐品出了其中的甘甜,不自觉地回应起来。
许久过后,两人才稍作分开。
“阿炎还在外头,我去关一下门……唔……”程曌一句话未及说完,更猛烈地吻又一遍袭来。
“不要管他。”程芷抵着程曌不让他走,边吻边断断续续地说,“最好他看见,免得以后还要偷偷摸摸。”
为了量体裁衣,程曌眼下只穿着单衣,薄薄一层被程芷滚烫的身体贴出了一身汗,而他的手居然还不安分地游走起来,朝腰间往下探去。
“阿芷。”程曌轻轻按住了他的手,“我今天,还不想这样。”
这一句终于稍微唤回了点程芷的理智,他突然就失笑起来:也是,我到底在怕什么?日后细水长流,不急在今天一时。
“程曌,我真的有点害怕了。”深吻换成了轻啄,程芷捧着程曌的脸深深地看,“这一切不会是假的吧,不会是记忆镜在骗我吧。”
内心深处总有种不踏实的感觉;每每与记忆镜有关,似乎都会有个声音想要提醒什么,却又听不真切。
“现在你就是记忆镜的主人,骗或不骗,你说了算。”程曌弯弯的笑眼里比之前多了宠溺。
“那我要把现在这一刻放进去,只许我一个人看。”程芷抓起程曌的手,放在嘴里吻过,他另一只手的手指则缓缓描摹着程曌的唇,还有他的鼻尖、他的眉梢……那汪眼眸春意满溢,除了他程芷还有谁能看过?世人皆道上神无情无欲,但像如今这般被亲到唇瓣微肿、呼吸急促的样子……程芷突然就有了腹黑的念头,他不但染指了神明,还想更彻底地、永远地占有他,想挑起他更多**,想看他情不自禁,想象他面色潮红从神龛上跌落、被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程芷再一次深深地吻了下去……
夏末、鸣蝉,院子里的花精还在叽叽喳喳的说话;但是这一切都跟屋子里再没关系,屋里只有两个人,心已经融化在了一起。
两人纠缠了有小半个时辰,要不是程曌终于决绝地分开了两人,怕是程芷亲到天黑也不够。
“记忆镜会用了?”
“嗯。”程芷随手唤出了镜子,拿给程曌看,“我来这里原本是想告诉你,这些天我好好琢磨了一下它,发现妙用无穷。”说着,巴掌大的镜子分离出来一个虚影,和原本的镜子一般大小模样。虚影渐渐实化,变成另一面镜子。
“我把镜子里的空间隔成了两个区域,这块是给你的。”程芷郑重地将其中一面镜子放进程曌手心,“你有什么想记录的都可以放在里面,欢喜的、难忘的、埋怨的……我绝不偷看;但是我那一部分,永远向你敞开。”
“这倒是好,我可有太多想埋怨你的了。”程曌笑嘻嘻地把镜子收好。
“程曌,我明天就要走了。”程芷的神色突然黯淡下来,“滇缅国来消息,你还记得当年南地森林里的巫蛊族吗?他们从林子里逃出来了,南魔可能也要有动作了,父皇让我去一趟南方。”程芷将脸埋进程曌的颈窝里,恋恋不舍地说:“本来今天我是来向你道别的,现在我后悔了……我不想去了,我一点也不想离开你。”
怎么还腻歪上了?程曌哭笑不得,像哄孩子那样给怀里的程芷顺毛:“你如今法术已成,去一趟南地不过半个多月的功夫,回来正好祭天大典也结束了,不是更好?”
“那这半个月里,你可不许反悔。”
“反悔什么?”
“反悔喜欢我。”
“你对我这么没有信心?”
“因为我不敢相信,我怕我还在梦里……居然敢梦到你喜欢我。”
程芷说的可怜巴巴,程曌突然就有点心疼了,谁都道他是天之骄子,荣华富贵唾手可得,但谁又知道他小小年纪目睹亲人死去、氏族动荡,他亦如狂浪中的浮萍身不由己、随时可能倾覆。
“你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吗?”
“你送我炎剑那次?”
“不是,再早一点。”
程芷眉头微蹙。再之前,他是高高在上的九殿下,自己是朝不保夕的阶下囚,他们……有交集吗?
“也难怪你不记得了,毕竟当时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奶乎乎的娃娃,连蒲团都还要程祺抱才坐得上去。”回想起这幕,程曌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但我却记住你了,明明还是个少年,眼神却犟得像头牛,还有……”
“还有?”
“还有长得特别好看。”
“没你好看。”听到程曌夸自己,程芷心思又活络起来了,手偷偷往程曌衣服里探……被程曌一把抓住,规规矩矩地按回原位。
“你只是喜欢我好看么?”程曌皱眉。
“还喜欢你心怀苍生、喜欢你为我做的一切……现在更喜欢了,喜欢你只属于我。”说到动情之处,程芷忍不住又啄了一下程曌的嘴角。
“当时我就想,这位三殿下倒是挺有毅力的,那么枯燥的授讲他居然这么多年都能坚持听下来。”
“原来神明也知道辩经论道很枯燥吗?”
“虽然很枯燥,却能辨出有缘人;通天名为‘大道’实际狭窄得很,只有耐得住寂寞的人才得窥天机。不过很快我就发现,你不是冲着我来的,你是冲着阿炎来的。”
“嗯,那时候我于情爱还不开窍,一门心思只想着自保。”从前那无数个辗转难眠的日日夜夜,如今回想竟已云淡风轻,程芷突然就释怀了,“是你替我挡去了风雨,你教我习武法术,替我筹谋未来,陪我南下,独闯魔域救我死而复生,与我七情联结……”
原来不知不觉间,我们竟有了如此多的羁绊。
“可是你也说过心中无一物,你是因为七情联结才喜欢的我吗?”这下,轮到程芷反问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七情联结并不生情,反而会削弱情,人间不是有句话‘情不知所起’吗。”程曌说的很诚恳,他既不想骗程芷,也相信他能理解自己,“我确实从第一眼就对你心生好感,这份好感在日后漫长的相处中就像新苗长出的根,越来越深地扎在了我的心里……你知道你跟阿炎最大的不同是哪里吗?”
“是哪里?”程芷真的好奇,他从未想过要和阿炎比什么,但如果程曌愿意说,他倒是很想听一听。
“阿炎从来只为自己的利益做事,即便做的是好事,也只是为了讨我的欢喜,一旦知道我看不见,他也就冷淡下来——所以我常常带他在身边。但你不一样,你若决定去做便是千难万险、不计代价,不管我是不是看得见,也不求有或没有回报……即便这世界曾向你展露恶意,你依然愿意与它和解、回以慈悲。”
“因为我很早就知道,你需要的不是一个仰慕者,而是一个能并肩同行的人。”程芷握住程曌的一只手,把它按紧在自己的胸口,“没准,这也是七情联结带来的好处。我何其幸运,当年死地走一遭,上天待我岂止不薄。”
“可我直到刚才都不确定要不要回应你的感情。你抽了狐狸七七四十九下,我虽然罚了你,心里却也因你的妒意升腾起了隐秘的欢喜——这样是不对的。兽化城醉宵楼里,我脱身来找你,看到你跟个小倌进了房间,那一刻气急到无以复加——这也是不对的。至于情兽之战后,我帮你纾解,更是错上加错。”程曌抬起头,认真直视程芷这双眼,那眼里明明炙火升腾写着满心欢喜,可程曌却不得不给它浇一盆冷水,“我喜欢你是真的;但我刚才说,即便心悦于你,亦不能与天下苍生齐平——这句也是真的。这份感情注定不会平等,你也愿意接受吗?”
“如果当年南地回来,你把我扔回藏书阁让我自生自灭,也许今天我还能选择……”程芷苦笑,“但是你没有,所以我也没有了。”
程芷的态度已经再明朗不过,程曌却沉默了……许久,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咬了咬唇:“我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完美,真的。如果你还是要这样决定,那不妨再听我讲个故事吧。”
“还是那个巨人的故事吗?”
“是他的后代的故事。”
“哦?”程芷今天心情大好,别说是听故事,就是听人嚎丧都能听出百灵鸟来。
“上一个说喜欢我的人,被我亲手杀死了。”
程芷,你知道为何诸天神佛,偏偏是我要转世投胎吗?
世间诞生于混沌,阿秦神树将其强行分出天界、人间、魔域,三者不互通。不过人间与魔域毕竟互为表里,随着魔族势力渐大,结界松垮,不知不觉便也混淆起来……只留天界还能独善其身。
其实想上天界并非无路可走,只要顺着阿秦神树往上爬,攀至冠顶便可抵达。如今,阿秦树已枯败,再无通天之路。但是万年之前,阿秦树还在,无数人、魔想以此登天,只是始终没有能成功的。有人在树上无休止地攀爬、浪费了一生的时间,阳寿耗尽前崩溃痛哭、一跃而下,竟发现这一生的努力不过才换来十数米的高度——阿秦树高的刻度,从来不是以时间来丈量的。
但是,有一个人成功了。
没有人知道他为何会成功;或许,他只是出现的时机正好。
那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夫,一开始爬树是因为听说树上结的一种果,摘下里面会有黄金。他是村里的爬树好手,家里有几个哥哥照料,也不差他一个劳动力。春耕后,他就带着斧子、背上行囊干粮出发了。说来也巧,阿秦树脉有一部分正好就横亘在他们村后,村里的孩子从小就会爬树上嬉戏打闹,但从没有人真的想要靠爬树登天的。对于他们来说,树上的黄金果可能比天界还要有吸引力一万倍,因此,农夫一开始也是打着见好就收的主意,他想着等到树上的叶子开始泛黄了,他就往下爬,回家还能赶上过年。
他就这么轻巧地决定、也轻巧地上路了。
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树叶还未泛黄,他却已爬到了阿秦树顶。
眼前突然出现的,是一个他从未听说、甚至连想象都未曾有过的世界。在那世界的入口,他看见一个人——莫非他也是爬树上来的?农夫兴冲冲地过去招呼,却见对方一脸惊愕的表情。
这是程曌,不、是阿秦第一次见到那个人。
一开始的错愕很快被兴奋替代,除了飞升成神,还从未有人能通过爬树抵达天界的。那时候的阿秦或许并没想到,当不可能的事突然变成了可能,也许就是异变开始的征兆。
阿秦热情招待了农夫,领他去天界到处转悠。那里与任何人间话本描述的都截然不同,农夫看得目瞪口呆。在天界,衣服不会脏也不会破,肚子永远也感觉不到饿,就连寿命似乎都可以永远无止境地延长下去。农夫彻底爱上了这里,也爱上了一直领着他四处玩乐的阿秦。他想着送一件信物表白心意,可是搜遍全身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只有一把斧子,是家里磨得最锋利的,本来是想用来砍黄金果的。黄金果没找到,找到了世外桃源……
那天,阿秦不在。农夫兜兜转转回到了他刚到天界的地方,这阿秦树既然是神树,用它的树枝做个摆件自然是极好的。农夫木工向来拿手,说干就干,拿出斧子就朝阿秦树的一根枝条砍去。
……让所有人猝不及防的一幕就这样发生了。
农夫明明只用了八分的力气,这力气就是砍凡间的树也未必砍得动,但吊诡的事就是发生了——整棵阿秦树轰然倒了下去……搅动了天界,被第一个赶到的阿秦撞了个正着。
还有什么可说的,斧子还握在手里,树已经离断。阿秦难以置信地看向农夫,神树堪比天界的命脉,神树断了,天界的气数也就到头了……阿秦只觉气急攻心,一掀手便是风云涌动,随后如海潮般卷起万丈狂澜。他心烦意乱只想快些制服他叫他不要再乱动了,岂知回过神,却发现农夫的胸口已被一根气浪卷起的树枝贯穿,直插心脏——正是他最开始想砍下来送给程曌的那根。
农夫的眼中还凝着生前最后的惊恐、疑惑、不甘、伤心欲绝……与不停坍塌的阿秦树一起堕下红尘。
“那个砍断阿秦树的……是阿炎?”
对于程曌跟阿炎的羁绊,程芷早有过无数猜测。那必然牵扯到了什么因果,不然两人为何要同时降临,又一个为神、一个为魔呢?
“一开始我们都是这么认为的。”程曌抬眼看程芷,“直到你出现。”
“那把斧子,因为砍断神树化成了魔器。天界用尽所有的方法也找不到它,阿炎身边也没有,却被你在人间拾得——这说不通。”
“唯一的解释就是,魔器认主,我才是当年砍断神树的那个人。”
“……我不知道。”程曌的脸上难得露出了迷惘,“神是不能入轮回的,所以我把那个人的魂魄和我的神魂捆缚在了一起,同时进了黄泉道——照理说,不可能你一个人独自先降生。一定有什么事情,是我们都没想到的……”
“神树若倒了,会怎么样?”
“天界命数尽,已成定局。实际上,这万年间已再无精灵、人类能飞升化神,天界法力日渐衰微,终有一日,所有真神都会神殒。从此,再无天界。”
“那你呢,难道你也会……”后面半句话程芷不敢说,甚至连想也不敢想。
“你先别着急。”程曌宽慰他,“这一万年不也过来了吗。不会那么快的,也许再过个一万年、两万年也说不定。”
“倒是有一件事情是当务之急。天界既然不能再主宰三界,那下一个统领世间的可能就是魔族了。”程曌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很平静,也是,一万年过去了,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呢。
“其实,无论前世的那个人是你、是阿炎、还是别的什么人,都不必为阿秦树倒心存愧疚。这必然是天道的意思,那个人只是正好被当成了工具。”
“所以,我们想赌一把。他既然能被天道选中终结天界,或许也有机会被天道选作下任的三界之主。魔族也分善恶,若是善为主宰,与天界主宰又有什么区别呢?”
“所以你把阿炎和我带在身边,让我入魔道,教化我们……”当年程曌的一意孤行,至此,终于都有了解释。
“虽然你秉性更纯善,但阿炎的魔力强过你,在魔界法则下,他更有可能成为下一任魔王。”
“你放心,什么魔王不魔王的我根本不感兴趣,阿炎若成魔王,我定会好好辅佐他,他若心存不善,我就竭力阻止扳正。”
“等到一切上了正轨,这世道不再动荡,我们就一起远走高飞。”程芷牵起程曌的手,一字一顿地承诺,珍而重之,“你活一万年,我就陪你活一万年,你活两万年,我就陪你活两万年。”
……
真好。许多许多年以后、甚至到了瀛洲仙门后,程曌还常常会回想起这一天。都说,人可以凭一个念想活下去,那凡人程曌的念想或许就是它了。
要真能等到那一天就好了……
那天,两人还说了很多话,直到日头西沉。阿炎不知去哪儿了,晚膳时才回来。程曌留程芷吃饭,桌上,阿炎看看程曌又看看程芷,冷不丁问:“你们和好了?”
“我们什么时候不好过?/我们一直很好啊。”
“……”
“那能劳烦把菜往我这儿推一点么。”
阿炎这一提醒,程芷才发现,程曌喜甜,自己就把所有甜口的菜都换到了程曌面前——阿炎跟程曌口味一样,偏偏坐了对家,结果一筷子都夹不到。
用完膳,照例该走了。送到门口时,程芷突然回头:
“程曌,你送送我吧。”
这一送,自然不是送回王府。
程芷的王府位置偏,一墙之隔外有个小院落,巡逻的侍卫从不打这儿过,就算偶有宫人误闯入,瞎灯黑火的也会速速离去——正适合做些别的什么事。
程曌被程芷抵在院子角落里的一张石凳上,被亲得气喘吁吁,两人缠绵至天明。程芷恪守自己的诺言,没有更逾矩的举动,但他内心是不满足的,心底那只野兽无时无刻不在眈眈舐齿。
“程曌,等我回来。回来后我要向你讨奖赏,不止一次。”
“嗯,我等你。”
目送程芷离开,程曌缓缓从石凳上起身,掸去衣摆上沾到的灰,再把被揉皱了的地方慢慢摊开、压平……如果这时候程芷折返回来,他会发现,这个程曌并不像他朝夕相处的九殿下,倒是有点像记忆镜中见到的那个白衣程曌了。
“对不起,我还是食言了……”
程曌的神情看起来有些落寞,他转身朝院子的更深处走去,很快就跟黑暗融为了一体;或者说,被黑暗吞噬。
——天亮了,那里再没有人走出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