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之费力地推着拖车,拖车上的人仍处于昏迷状态,对周遭的一切浑然不觉。而此地之酷热,远超人界七倍有余,致使居民大多衣衫不整,难以遮蔽全身。躺在拖车上的那位,不久便汗水涔涔,如雨滴般落下,薄薄的衣物瞬间湿透。
葵之历经了一日一夜的艰难跋涉,抵达了一座荒废的古庙前。踏入门槛的瞬间,她愕然目睹了庙内,三五人影正纠缠在一起,拳脚相加,场景触目惊心。葵之并未被此景所动,而是悄然避开,将虚弱的阿蒲女背着至寺庙一隅。
幸运的是,角落里早已有人遗留下几张残破的草席,虽显简陋,却足以让疲惫不堪的他们得到片刻的休憩。葵之铺展好草席,轻轻地将阿蒲女安置其上。
对葵之而言,这简陋的栖身之所已是莫大的慰藉。她唯一的愿望,便是阿蒲女能够早日脱离昏迷。身上那触目惊心的溃烂腐肉虽已渐渐消退,然而,阿蒲女丝毫未有苏醒的迹象。
皓月当空,清辉洒满古庙。在这片宁静被意外打破的角落,最后两位争斗者的身影在月光的映照下缓缓倒下,结束了这场无谓的厮打。葵之立于一旁,目睹此景,不禁泛起叹息。她缓缓倚靠在斑驳陆离的墙壁上,目光温柔的落在不远处那张苍白如纸、失去血色的面庞上。随着思绪如潮水般涌动,葵之的眼帘渐渐变得沉重,最终缓缓合上。
晨曦初破,天边仅挂着几缕羞涩的曙光,寺庙内便喧嚣四起。葵之缓缓睁开眼,眼眸中掠过一丝惊异,只见昨夜逝去的身影,竟奇迹般地重生,他们的争执声此起彼伏,如同晨风中的涟漪,一波接一波。
她揉了揉略显惺忪的眼眸,那双手因长年的操劳而略显粗糙,却依旧温柔地以衣袖拂过面颊,权当是简单的洗脸了。随后,她小心翼翼地将虚弱的阿蒲女背到简陋的拖车上,两人的身影在微弱的晨光中拉长。阳光逐渐挣脱云层的束缚,将金色的光辉洒满大地,葵之望着那日益高悬的太阳,暗自盘算,希望能尽快启程,避开那些暴躁的重生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葵之一路行来,刻意避开人群的喧嚣,专挑那些隐蔽曲折、鲜有人迹的小径行走。即便是偶然与行人正面相遇,她也收敛了往昔在幽冥河府时的那份尊贵,转而以谦卑的姿态,低声细语地奉上温言软语,只求能够平安无事地通过。这样的转变,对于曾经养尊处优、高高在上的大主而言,无疑是巨大的妥协,但她却甘之如饴,只因身边多了一位亟待苏醒、脆弱不堪的阿蒲女。
葵之视阿蒲女,如同至亲弟弟般的亲近。她也知道阿蒲女对她的感情浓郁得如同化不开的墨,然而,为了避开歓虹王无孔不入的眼线,只能对他避而远之。当然,她对阿蒲女并非全然无情,只是这份情感中,掺杂了太多算计与权衡。她利用阿蒲女纯粹的爱,利用阿蒲女作为驮驽娲陛下的转世,能给家族带来的利益。倘若阿蒲女提出以□□作为交换条件,她亦能坦然接受,只要能给家族带来至高无上的荣耀。
葵之在等活殿已停留了近乎半年,阿蒲女却始终沉睡未醒。她的心犹如被两只无形的大手拉扯着,一只手怂恿她赶紧打退堂鼓,另一只手却死死拽住她,提醒她眼前人是阿蒲女,此时若转身离开,阿蒲女醒来后会不会对她满心怨恨?日后若再想亲近他,恐怕比登天还难。她死死咬着牙关,思酌着,如此难得的机会,怎能轻易让它从指缝间溜走?但阿蒲女依旧沉睡着,她感觉自己就像一根紧绷到极致的弦,随时都可能断裂,真不知还能支撑多久。
“欲别乎?嘿嘿~”一道声音悄然钻入了葵的耳畔。
“你......”葵之目光触及眼前之人,瞬间泄了满身的气力,声音中带着几分哽咽,“我该如何是好?此地民风彪悍,危机四伏,而我,还要带着一个沉睡不醒的同伴,更要时刻提防那些欲置他于死地杀手。日复一日,我身心俱疲。恳请您,大发慈悲,让我得以归返,这无尽的煎熬,我实难再承受。”言罢,葵之以手掩面,泪水如断线之珠,滑落不止,痛哭声在四周回荡。
此微末之事,尔竟不能堪。吾本望尔日后能为其妻,今若临阵而怯,将来何以令其依附于尔?莫若令其复归彼狂者之侧,可乎?
“不,绝对不行!”葵之倏地抬头,冲着那人喊道。
“既不欲,何不持之以恒?吾今可令其苏醒,尔亦得轻松,且彼将以为尔之所为,必感尔之德也。”言罢,一股浓厚的黑烟迅速缠绕上了阿蒲女的身体,仿佛夜色中悄然降临的幽影。不多时,黑烟如同晨雾般渐渐散去,露出了阿蒲女那逐渐恢复神色的面容。他缓缓地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他的眼神逐渐恢复了清明。更令人惊奇的是,她身上原本触目惊心的伤疤,此刻竟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葵之见阿蒲女苏醒,眼眶瞬间湿润,晶莹的泪珠不由自主地滑落脸颊,她激动地握住阿蒲女的手,温柔地说道“小殿下,您可算是醒来了,感觉身体可有任何不适之处?”
“葵之,我这是身在何方?”阿蒲女轻轻按压着太阳穴,一脸迷茫地询问。
“小殿下,您此刻正身处八热地狱之一的等活殿内。”
“我这是沉睡了多久,竟恍若隔世?”阿蒲女揉着惺忪的眼眸,眼前的景象让她一时难以适应——那轮火红的太阳高悬天际,炽热的光芒与记忆中极寒之地的刺骨冰冷形成了鲜明对比,仿佛是两个世界的极端。不禁泛起涟漪,思绪飘回那遥远而冰冷的过去,而今却置身于这截然不同的酷热之地,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殿下,已沉睡三千载。”
阿蒲女听后,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望着葵之,心里暗自嘀咕‘怎么又沉睡了那么久呢?’
阿蒲女迅速调整情绪,他感激地对葵之说道“多亏有你,葵之,若非你的照料,我怕是早已化作极寒之地的冰柱,不复存在了。你的恩情,我铭记于心,永生永世,感激不尽。”
“殿下……”葵之的声音微颤,她羞涩地低下了头,脸颊上泛起了两朵红云。方才那丝犹豫,在此刻阿蒲女真挚的感激面前显得如此不堪。若是阿蒲女知晓自己曾有片刻的动摇和放弃念头,他是否会感到伤心?又是否会因此而生出对自己的不满?
“殿下,您谬赞了,我远没有您想象中的那般好。”葵之的声音细若蚊蚋。
“呵呵,此言差矣,葵之你便是这世上,除了泽郎之外,待我第二好的人。”阿蒲女笑靥如花。
“殿下......爱十二殿吗?”葵之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询问。
“他,不仅是我的兄长,自幼伴我成长,如今更将成为我的伴侣,我的未婚夫。我自然是爱着他的,因为他不仅是我的头,我的夫君,亦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存在。”
“是啊,殿下您怎会不爱他呢?他对您有着养育之恩,情深意重,甚至不惜以生命相护。这份深情,即便是旁人如我,也为之动容。”葵之似乎在向阿蒲女诉说,又更像是在自说自话。
阿蒲女轻启朱唇“他……待我,真的是太好了。”
他们鲜少提及帝泽天,究其缘由,无非是为了规避阿蒲女对他的留恋。而今,当话题不经意间绕至歓虹王时,阿蒲女的双眸瞬间闪耀起异样的光,脸颊也悄然染上了一抹绯红,这一幕让葵之内心波澜四起,五味交织。她暗自思量,自己并不逊色于那位遥不可及的歓虹王,至少在给予阿蒲女一个温馨的家,若能得他应允,更可携手共度余生,共育儿女,享受天伦之乐。
等活殿内烈焰熊熊,犹如熔炉,大地则化作了坚硬的铁地,踏足其上者,无不遭受着皮焦肉绽的酷刑,即便是以草鞋裹足,亦难抵这无尽煎熬,一日之内,草鞋亦成灰烬。此地居民性情暴烈,犹如狂风中的烈火,彼此间频繁地陷入无休止的厮杀,直至夜幕降临,生命的消亡。然而,当晨曦初破黎明之时,一切复归原点,万物复苏之际,他们竟奇迹般地重生,带着前日未尽的执念,或是继续那未了的争斗,再度陷入与人扭打至死的轮回,如此往复,无休无止。
阿蒲女初入此地,目睹众人相互争斗,慈悲顿生,欲上前劝阻,却被葵之及时唤住。葵之告诫“此地之人,非比寻常,不似三道那般宽和。他们行事作风颇为狠厉。既能对自己痛下狠手,对外人更无丝毫怜悯。我们若贸然介入,恐非明智之举,反可能招致不必要的伤害。”此言一出,阿蒲女心生寒意,也明白了在此情境下,唯有保持谨慎。
阿蒲女,自幼便承受着疯病潜藏的阴霾,日复一日,那些触目惊心的血腥画面如同梦魇般循环往复,侵蚀着他的心田。他的脑海,逐渐成了细碎低语的温床,那些声音纷繁复杂,缠绕不去,令他时而恍惚,时而惊恐。
他时常陷入自我对话的状态,嘴唇翕动,眼神迷离,仿佛在与另一个世界的自己进行着不为人知的交流。葵之见此情形关心地询问他低语些什么,是否可以与自己交流。然而,面对葵之的关切,阿蒲女总是以一抹奇异的微笑回应,那笑容隐藏着古怪,轻轻摇头,否认自己在言语。
自此往后,葵之时常留意阿蒲女的状况,她的神情日渐反常,特别是目睹人群相互厮打的画面时,那模样愈发让人觉得诡异。总会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异“啧啧啧”声,葵之愈发笃定阿蒲女透着古怪。然而,她不敢让阿蒲女在观察他,深怕阿蒲女心生疑窦。
“你是说,小殿下竟罹患了疯症?”葵之难以置信地凝视着那道黑影。
“竟患疾数年矣,汝竟未知乎?”黑影紧紧缠绕在葵之的身上,将她紧紧包裹其中。
“你为何不早些向我透露此事?”
“吾以为汝早知之矣,彼昔为人所掳,自此疯病愈甚。”
“你不是说过,那是因为他受到的刺激,所以才会变成那样的吗?”
“彼时实因受激,致其疯病猝发。”
葵之震惊之余,心绪难平,一抹不安悄然爬上心头。她忧虑重重,思忖着阿蒲女这疯症何日方能好转,又担忧自己是否有足够的耐心照顾好他。试想,若有一日,她心力交瘁,不堪重负,是否会萌生逃离?若真如此,他们精心筹谋的计划岂非要化为泡影?
然而,这样的念头刚一浮现,便被葵之扼杀于萌芽之中。她不能也不允许自己这样做,自己肩负着宗族的荣耀,期盼诸鸾王的重返天界,这些种种如同重石压心,让葵之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黑影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脸上的微妙变化,随即以一种低沉而阴森的声音缓缓说道。“何故复萌退避之心乎?”
“你...我并没有那么想。”葵之的心思被黑影洞察,她试图反驳,却发现自己无力反驳。
“岂敢言无?吾知遣汝至六轮鬼域道,以侍阿蒲女,实属委屈于汝。然汝勿忘,汝父甚盼汝二人能成佳偶,结秦晋之好。”
“我明白您的意思,但对我来说,但站在一个女人的角度,拥有这样的丈夫,反而是一种负担,难道不是这样吗?”
“汝言固诚然矣,然唯彼能化身为‘吾’,而‘吾’方能导尔等复归新界也。”
确实,正如驮努娲所言,唯有‘他’能够引领着族人走出那阴暗潮湿的幽冥河府,也只有‘他’有能力让族人摆脱门阀之间的束缚。
葵之望着阿蒲女那浑浑噩噩的模样,心如同被利刃划过,痛彻心扉。她曾无数次幻想,自己的丈夫是位英勇无畏、智勇双全的伟岸男子,如同山岳般挺拔,能够为她遮风挡雨,为她撑起一片天。然而,现实却像是一盆冷水,将她从梦幻的云端狠狠浇醒。
在她面前的,并非她所期待的他,而是一个外表柔弱,身形纤细,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掉的男孩,举止间透露出一种不属于男子的温婉。就这样看似需要人呵护的男孩,还饱受疯症的折磨,他的世界时而清晰,时而混沌,如同被迷雾笼罩的航船,失去了方向。她曾经幻想的男耕女织平淡的生活,而今却成了遥不可及的幻影,只留下无尽的惋惜。
“是呀,唯有‘你’......”葵之轻轻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