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还早,赵鲤回金霞宫,皇甫翊也跟着她回去。
天色极为晴朗,两个人挪到了之前的地方,继续一个摊着休憩,一个在旁边看书。
这个习惯并不好,比如容易让人犯困,尤其是春日暖洋洋的时候,若非是于四夕来了,出声惊醒了赵鲤。
她恐怕就怕趴在矮脚案上睡着了。
于四夕站在帘外躬身道:“陛下,奴婢有要事通禀。”
“没有造反这种大事,就不要和朕说了。”皇甫翊不耐烦地翻了个身,将趴在身上的猫,给惊得跳到了赵鲤的腿上。
被猫踩了腿的赵鲤,反而惊诧地看向懒洋洋的皇甫翊,你这是想灭国吗?
半晌听不见任何声音,皇甫翊似是察觉了赵鲤的惊诧,这才掀起眼皮,隔着帘子淡淡地说:“说吧,什么事?”
赵鲤这才收回了目光,她早就该知道,这个狗皇帝,一向能够语出惊人的。
那么声名狼藉,不是没有道理的。
帘外,于四夕的神情没有任何波动,继续道:“陛下,乾天观的道士已经进宫了,您看是否现在召见?”
“倒也算是快,人都来齐了?”皇甫翊盘腿坐起,单手支颐。
他另一只手将跑掉的白猫提溜回了怀里,手指一下一下地顺着长而密的毛,与动作不一致的目光却巡过阿靡。
少女脊背单薄,披着一件素色的暗纹外袍,秀颈雪白,乌发柔顺。
于四夕声音低了低,生怕惹了这个祖宗不高兴:“只是他们的观主云游去了,要晚些时日,才能上京来。”
“观主没来?那就暂且先不必见了,叫他们好好准备,朕日后必定重重有赏。”皇甫翊难得的好耐心起来,捻了捻手里的海棠花,轻飘飘地扔进了水里。
道士进宫?赵鲤默默听着不说话。
“朕就寄望于他们了。”他昂然一笑,指腹摩挲了一下手腕内侧。
等于四夕问道,还有何事吩咐。
他才咬了一口梨子,恍然想起了什么,拊掌道:“还有,那个余美人的父亲是谁来的,余思年,对,提拔户部员外郎,还有章贵人的兄长,调到兵部去……”
皇甫翊一口气说了六七个大臣,将他们的位置,都进行了不大不小的调整,他所说的这些人,都是今日在场,却并没有说过话的美人家族。
有些虽然听上去,只是平职调整,但实则已经不亚于升迁了。
赵鲤扭过脸来,有些不明就里:“陛下,您这是不是太草率了?”
“怎么,你觉得哪个不合适?”皇甫翊抬手折了旁边花瓶里的一枝海棠花。
赵鲤敛了敛春山般的眉头:“您在这之前,根本不熟悉这些娘娘们,仅凭今日言行,就做下决定,不太好吧。”
“唔,没事,都是些明哲保身的人,用了就为了占位置。”皇甫翊撑着腮,解释了下。
“那为何没有用吕家的人呢?”反正也很草率了,而且吕昭仪看上去,应该更可靠一些。
其他的美人,或多或少折服于淑妃的威势,反倒吕昭仪能够在她面前进退从容。
于四夕听见小郡主的问话,心头掀起一阵惊涛骇浪,不说陛下最讨厌旁人问他各种缘由,就说郡主问的内容,就已经僭越了。
后宫不得干政,郡主还是臣子之女。
谁知,下一刻,反而看到皇甫翊正色道:“他们不一样,一则因为她很特殊,所以背后的人才更要慎用,二则,既然要提拔,就总要多看看的,这些你日后就懂了。”
既然要用,就必然是重用了,若是被发现是在他面前装神弄鬼,皇甫翊就越发不能放过了。
吕家,吕家的人倒是一直很安分,和赵家对于朝廷来说,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记住了,善良和计较,这是两码事,她若是真心想要结交你,该一早就告诉你,到了这步才站出来,自然是要你记住的。
在这里,别人的好,别太当真,不过你若是想要结交她,可以先记下,总有一日,她会让你还回去的。”
说完这些,皇甫翊才抬头,对于四夕摆了摆手:“行了,速去办了吧。”
于四夕垂头应是,对一旁已经站起来的赵鲤笑了笑,说:“郡主请回,奴婢先退下了。”
往日陛下惰于朝事,如今在郡主身边,不计是为了什么,总算是走上正道了。
他也收起了早先的轻视之心,转念一想,既然喜欢留在身边就是了,反而要这么悉心教导,可见这是往长远了打算的。
想到这种可能性,赵鲤在于四夕心中的分量,又加重了一些。
“也不知道,现在章贵人怎么样了?”赵鲤说的是那位见不得柳絮的贵人。
进来侍奉的红樱答道:“回郡主的话,临走前淑妃唤了太医,已经没事了,对了,方才她让人送了东西来,说今日误会了郡主。”
“章贵人牺牲这么大,也是怪可怜的。”赵鲤一边研墨一边道。
皇甫翊手指揉着白猫薄软的耳朵,嗤之以鼻道:“章贵人与淑妃走得近,才让人知道了这怕柳絮的毛病,今日特意与你来敬酒,淑妃拿她做了筏子,私下里不定许诺了何等好处,有什么可怜的。”
赵鲤听着点了点头,随后笑道:“啊,我是说,好不容易才见了圣面,却要以自污来陷害人,也是倒霉啊。”
章贵人口鼻都流了血,看着就怪吓人的。
当时,她还看见有不知情的美人,直接吓得把口里的酒水都吐掉了,大概是以为酒水有毒的。
大猫不堪皇甫翊的揉搓,跳了出来,抓住了垫子,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跑掉了。
“陛下,那您请道士来,宫里是要做法事吗?”赵鲤问道,淑妃想让人诬陷她有祸心,用的厌胜之术,就是因为皇族一直信奉道教。
提起道士,他眉眼间明眼可见的,疏朗了几分,甚至微笑起来:“的确是一桩**事。”
“是吗?”这就勾起赵鲤的兴趣了,她还挺想看看的,宫里的道场,应该是个大场面:“是为何而做的?”
“过来。”他朝她招了招手,赵鲤疑惑地挪过来,坐到他的身边。
看见他不知什么时候,将花瓶里的海棠花都拿了下来,上面的花朵被他折了下来。
“你觉得,朕会是为了什么呢?”皇甫翊随手将不够好的花朵都揉碎了,手上染上了些微的湿润花汁。
“想不出,”赵鲤摇了摇头,又引颈侧首,轻声试探道:“求长生?”
古往今来,大多帝王求道不就是为了长生二字吗,这是她跟皇甫翊读史书看到的。
“你是这么想的?”皇甫翊歪头瞥了她一眼,轻笑一声:“朕想,能活到一甲子就不错了。”
“那真不错,真不错。”赵鲤捧场道,没想到,狗皇帝还挺有自知之明。
“看到朕请来的斋醮道场。”皇甫翊眼中的笑缥缈了起来,隽秀清瘦的帝王背后,仿佛笼罩着阴晦的雾气。
皇甫翊抬起指尖捋过她的额角,将海棠花别在她的鬓发,说:“自然是为朕的母亲了。”
她摸了摸头上的柔软盛开的花儿,唇间欲言又止。
太后娘娘是缠绵病榻,但这狗皇帝,也不至于现在就做孝子,给活人开坛做法事吧。
这个……不太合适吧。
她发怔发得出神,皇甫翊抬手在眼前晃了晃她:“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赵鲤立即拉回了思绪,连忙摇了摇头,眼见皇甫翊站了起来,她拉住他的衣袖,仰目问道:“难道,是为了太后祛除鬼厄?”
“噢,你是这么想的,”皇甫翊眼中浮现出一抹厌恶,侧身微微一笑,慢条斯理道:“恶鬼缠身之地,何须祛鬼除怪。”
在明媚的蔚蔚春光中,陡然一股寒意顺着尾骨,直接蹿上了赵鲤的后颈。
她“嘶”了一声,仰头看着皇甫翊大笑着,负手而去,身后拥簇着低眉顺眼的宫人离开。
等到外面重新安静下来,她摩挲了两下手臂,将一旁的红樱叫了过来,问她:“是乾天观的道人,每年都会进宫来的?”
“不是,只是闻说今年裕王举荐的道长。”红樱手里正要拿一枝新的海棠花重新换上。
方才的那一枝海棠花,已经被皇甫翊折得不成样子。
赵鲤觉得他多半是有点病,不能让人安生那种,连一枝安安静静的花儿也不放过,非要揉的不成样子,散了一地的花瓣。
她低眉追问道:“具体是进宫做什么的?”原本她还没觉得是什么大事,但皇甫翊的反应,让她有点不好的预感。
那个不怀好意的微笑,可不像是做好事的样子啊。
“这个……”红樱似是想说什么,抬眼想到了于公公临走前的叮嘱,教她们记住在郡主面前,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她又惶恐地垂下眼去:“奴婢们也不知道。”
见到她谨小慎微的模样,赵鲤就明白了,又是不可说。
宫里就是个四处碰壁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说了哪一句不该说的话,就要碰了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