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妄山脚下,有一处名叫江谢的市镇。
这里安定且富饶,但是不知为何,最近闹起了鬼,许多百姓家里的鸡鸭莫名失踪,搞得人心惶惶。
官府威风凛凛地出动,抄着家伙到处抓鬼。
抓来抓去,最后在巷子里围追堵截了一只狗。
那条不知所措的狗被抓住的时候,嘴里还叼着一只鸡。那鸡胆子忒小,一看这阵仗,吓得扯着破锣嗓子咯咯咯狂叫,鸡毛淋带头士兵一身。
于是这鬼从此成了江榭的阴影。
若是深夜路过街道,听见哪家小孩半夜不睡觉,父母下一句就是:到底睡不睡?再不睡把你扔出去喂鬼了啊。
百姓怨声载道,颇有民不聊生的势头。
江榭的里正这个愁啊,头发都愁白了好几根,心疼地对着铜镜把仅存的几根头发梳过来梳过去,瞅着头顶最后一根黑头发,眼泪差点兜不住。
为了保住最后这一根岌岌可危的黑头发,里正四处打听,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打听到,妄山上有一位避世隐居的先生,没人知道他是什么人,但是百姓有求于他,无论多难,他都能做到。
里正心里的忧愁立即化作一腔春水,为表重视,特地换了一身得体的新衣裳,把自己头顶仅剩的几根头发梳好,戴上高帽,带着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前去,准备学古人三顾茅庐,势必要请这一位先生出山。
妄山之上,路难行走,等里正扶着头顶被树杈刮出十七条划痕的帽子找到这位先生的住所时,身后跟着的人只剩下五个。
里正看着身后孤零零的几个人,哆嗦着手敲响了门,准备一把鼻涕一把泪求这位老先生出山帮助。
许久后,门开了,里正弓着老腰,满含热泪地抬头。
愣了。
不是老先生,竟是这样年轻的男子。着一身素白的衣,站在山林的风里,显得有些瘦弱,但长得很好看,让人想起山间晨雾里的青竹。
里正伙同身后的随从愣了半晌,他已经轻声说:“里正大人,是为镇上最近闹鬼的事情而来吗?”
里正激动万分,连连点头。
幅度太大,头上帽子掉在地上,又赶忙抓回来戴上。
男子低低咳了一声,才说:“我随您去。这件事情先前我已有所耳闻,但身子不妥,一直没办法下山,今日身体尚好,本想晚些下山,不曾想您提前来了。”
里正连忙一鞠躬:“敢问先生尊名。”
轻而缓的声音:“我名,谢枕川。”
里正看着那道清瘦的白衣远去,带着人也跟了上去。
没想到妄山有一条专门上下山的小路,比起前面上山的那条路不知好走了多少,里正扶着头顶划痕遍布的帽子,走得那叫一个眼含热泪,情绪上来的时候,时不时回头踹上一脚带路的随从。
谢枕川到了江榭镇上,里正本欲派人精心妥帖地准备抓鬼的队伍,供谢枕川使唤。
可谢枕川摇了摇头,只说了一句:“准备一些鸡鸭熟食,还有生的家禽即可。”
里正云里雾里,虽然不明白,还是照做。
当夜就找来十只鸡鸭,一家被鬼偷袭过的百姓也自愿让出家门,让谢枕川抓鬼。
夜幕降临,市镇周边的村庄陷入静谧,只剩不绝于耳的蝉鸣。
家中点了一盏灯,谢枕川坐于桌边饮茶。
薄明的光亮,在窗子上勾勒出他的轮廓,似青竹朗朗,又似钩月泠泠。
许久,他终于灭了灯,进卧房去休息。
圈养鸡鸭等家禽的杂草堆里,突然响起一阵小小的骚动,扑棱棱的翅膀闪动声后,鸡圈的门被打开,继而关上,除了少了一只鸡和一只鸭,毫无区别。
那道身影捏着鸡鸭的脖子,正欲逃离,可一转身,一道白衣身影陡然阻拦去路。
那人被抓了个现行,立即眼冒凶光,如同野兽遇见威胁,匍匐着慢慢退后一步。
看那浑身的模样,说是小乞丐也不为过。满头乱发,面容黢黑,身上瘦得没有几两肉,只有破布衣裳蔽体。
“天色太晚了,别再跑了,会很累。”谢枕川轻声说。
“你是……女孩子吗?”
借着微薄的月色,谢枕川看清了她脏兮兮的脸。
脏兮兮的少女眼神狠厉,嗓音嗬嗬,发出狼一样的低沉嘶鸣。
那是野兽在遇见危险时本能的自我保护。
谢枕川低头笑了笑,说:“你把东西还给我,我就放你走。”
少女似乎能听得懂人言,听见他的话,眼神开始动摇,逐渐放下戒备。
手里抓着的鸡鸭,被慢慢放下。
谢枕川唇边弯起,正要说话,似乎已经松懈。
可下一秒,少女忽然以一种极难做到的姿势,极为迅速地捞起地上的鸡鸭,换了一个方向,拔腿就跑。
谢枕川自然没有让她跑掉。
他像是预料到她要跑的方向,挡在她面前,轻笑:“我知道你会跑。”
少女的额头被他用手按着,用力往前跑,也跑不动。自下而上看着他,眉头拧得像麻花,眼神仇视,嘴唇因为用力而绷成一条线。
谢枕川说:“女孩子不能这样,会变丑的。”
少女动作一顿,看着他温柔的眉眼,竟有略微的茫然。
谢枕川注视着她的眼睛,轻声说:“女孩子打扮得干净一些,会有人喜欢。”
喜欢?那是什么?她只知道所有人都讨厌她,看见她的人都要拿烂菜叶子打她,她也讨厌那些人!
少女眼神转为狠厉。
转瞬之间,再次化为察觉危机而露出獠牙的野兽。
谢枕川目光向下,看见她手上提着的早已断气的鸡鸭:“你饿了吗?”
少女戒备地盯着他,把手上提着的鸡鸭猛地往身后一藏。
多么稚气的动作。
好像藏在身后,就不会被人抢走。
谢枕川禁不住笑起来,这笑牵动了五脏六腑,他笑容一顿,以手掩唇咳了两声。半晌,低声说:“生的不好吃,吃了肚子会不舒服,我拿熟的给你好不好?”
他又说了一句:“很香。”
很香。少女曾经听过这两个字。
她从前饿肚子,偷偷藏在酒楼隔间外面看,很多人大快朵颐的时候,都会说这两个字。
谢枕川说:“把这个放下吧,随我进来。”
少女看着他的背影,低头看了看手上的鸡鸭,两只脚烦躁地跺了跺。少顷,猛地把鸡鸭一扔,也跟了进去。
泥瓦屋里洋溢着饭菜的香气。
谢枕川将鸡鸭肉摆上桌,少女坐在桌边,伸手就抓。
手伸是伸了出去,可距离香喷喷的鸡鸭只有一步之遥,却再近不了分毫。
少女嗬的一声,抬头怒视谢枕川。
谢枕川挡着她的手:“要洗手,不洗手吃了会生病。”
少女依旧怒视着他,无动于衷,谢枕川无奈,摇头笑起来:“这些都是你的,不要急。”
谢枕川打来水,把她的手牵过来,浸在温热的清水里洗干净。
少女盯着他认真的动作,又抬头看着他。
谢枕川将她的手擦拭干净,这才对上她的目光。他弯出一个笑:“现在可以吃了。”
少女立即低头,狼吞虎咽。
没一会儿,吃完了,晕头转向的感觉涌上来,少女打了个醉醺醺的嗝,往后一倒,摔在地上,就这样睡着了。
谢枕川愣了愣,看向桌上残存的骨头,这才明白:“原是我忘了,他们这里的口味不一样,喜欢吃酒酿的鸡鸭。”
折腾到现在,天已经快亮了。
谢枕川也觉得有些疲惫,闭上眼休息。
少女是被闹哄哄的声音吵醒的。熟悉的骂声传入耳朵,几乎瞬间让她浑身戒备,少女翻身起来,只见屋外面站着一堆百姓,他们个个面带怒容,眼里的凶光能刺穿她的身体。
谢枕川背对着她,挡在所有人面前。
听见动静,他转身朝她看来,未发一言。
“那鬼就是她?这小破乞丐?”
“这乞丐偷鸡偷鸭就算了,还装鬼吓人,实在欺人太甚!把她的手脚都打断,赶出江榭!”
“打断她的手脚,赶出去!”
“既然这么想做鬼,我们就送你去阴曹地府!”
少女看着吵闹的百姓们,眉头拧起,眼神狠厉,嘴角又绷成一条线,如同露出尖刺的刺猬。
里正被少女看来的眼神吓了一跳,肥硕的身子一抖,磕磕巴巴对谢枕川说:“谢、谢先生,您看这怎么办啊?是要打一顿扔出去,还是把她交给大伙儿?”
无论是打了扔出江榭,还是交给村民处置,她都活不下来。
谢枕川不语,凝视少女。
良久,他转回身,对百姓说:“她与野兽一同生活,不是有意作恶。”
“既然和野兽为盟,那更要打死!今日能偷鸡偷鸭,明日就能杀人放火,不杀了她,等着以后放虎归山吗?”
“对对,对!杀了她!”
“杀了她……”
里正躲在谢枕川后面,这才有了充足的安全感,小声说:“谢先生,不然就听乡亲们的话,把她……”
“若你们不放心,把她交给我吧。”谢枕川说。
他的话一出,原本嘈杂的人群顷刻安静,再次爆发。
“不行啊谢先生,她会伤害你的,你没看见她的眼神吗?比狼还要可怕!”
“是啊是啊,不可以……”
谢枕川看向少女,慢慢朝她走去。
里正见面前没有了保护,连忙拉过另一个随从在面前挡着。
少女退后一步,凶狠地看着谢枕川。
谢枕川在她身前三尺,停住脚步。他长睫微垂,注视着她的眼睛,轻声说:“你愿意跟我走吗?”
少女歪头,皱起了眉,仍旧盯着他。
谢枕川咳了一声,缓缓朝她伸出手,掌心朝上。
他说:“跟我走,你就有家了。”
家?家是什么?
少女看着他的眼睛,逐渐困惑,她的视线慢慢下移,落在他摊开的手上。
他的手很干净,干燥而温凉。
那是一双很温柔的手。
就是这样一双手,昨晚牵起了她脏兮兮的、满是污泥的手浸泡在温热的水里,仔细帮她清洗,又将她的手包裹在柔软的布巾里,擦拭干净。
他现在朝她伸出手,是想要像昨晚一样,牵她的手吗?是不是,只要她牵了他的手,以后就有东西吃,不会饿肚子了?
少女开始动摇,试探地往前迈了一小步。
那些人都没有骂她,他也没有吓得逃离,少女放下了心,又往前迈了一步。
就这样,一小步、一小步,少女靠近了谢枕川。
在百姓们惊恐的目光下,她歪着头,端详着他的手,终于慢慢地把手放在了他的手上。像幼兽逐渐信赖陌生人,一点一点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