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卑斯山的迟来冬雪,洋洋洒洒,一片片,落在吴书颜租住的木屋窗上。
像极了她昨天读的百合小说惯用开局——雪景总有旧情人,窗上平添回忆杀。
阳光,浸透了每一片雪,宛如老电影里的慢镜头,蝴蝶,扑向未知的光。
她,捧一杯滚烫热茶,瓷杯,将指尖烫出一层薄红,眼神,却追逐窗外飞雪,那份无序的轻盈。
热气,温柔地拢着她的脸,却拢不住心底的纷乱。
桌上摊开手稿,白纸黑字,清晰分明。
可她的思绪,早已融进窗外飘雪,寻不回,落不下。
文名:《论阿尔卑斯山气候对创作的影响(初稿)》。点开,满篇尽是“她的睫毛落着雪”。
三年了。
自从与林画意分别,整整三年过去。
命运,有时真像狗血肥皂剧,竟跨越整个欧亚大陆,将她们抛到这阿尔卑斯山脚下,同一个与世隔绝的“写作者隐居地”。
“写作者隐居地”什么的,大概、或许、其实是某文学城驻欧洲办事处吧。虽然来此的,也有不少作协里出实体书的作家。
而她,作为大学文学教授,本想来此躲个清净。年关将近,家里的琐事愈发扰人。
许多与她无关的事,却总要托她向家里人说,实在烦心。
只是未曾料到,瑞士更让人心烦——竟会遇到前任。
这瑞士旅游局,莫非大力拓展对华业务,开发了“穿越欧亚大陆前任偶遇套餐”?木屋住宿、广场偶遇、手稿道具一应俱全,第二对还可以半价?
她,未曾料到,会在这冬日清晨,在小镇广场上,与前任不期而遇。
当真是猝不及防。连睫毛膏都来不及描画,羽绒服里还套着法兰绒睡衣,偏要故作随意地撩拨头发,结果,撩起一脖颈冰凉雪渣。
就这样,狼狈地,在广场,她一眼就觅到了她。
林画意。比记忆中更从容,更优雅,宛如一幅刚从画框中取出的古典肖像,褪去厚重漆金边框,倒更契合这人间的料峭寒风。
岁月,似乎格外怜惜她。
奶油色羊绒大衣,剪裁得体,衣料在这山区的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温润光泽,贴合她纤细身形。
行走的文艺复兴。
她乌黑长发随意披散,风儿拂过,几缕发丝轻轻扬起,像不经意泼落在宣纸上的一笔,随性,却透着精致。
心机美人的“自然披散”,没准是在开足暖气的瑞士冬日酒店里吹了俩小时的杰作。
她暗自嘀咕,瑞士气象局真该发布大风预警——不是防风,是防这满目飘舞的、撩拨心弦的前任发丝。
林画意,那眉眼间,依旧是那股浑然天成的疏离。并非刻意冷漠,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距离感,美则美矣,却让人初见之时,觉得难以亲近。
只是,她身边多了件出乎意料的东西:一团毛茸茸的金毛小狗。
小家伙,昂首挺胸,步子短促可爱,像踩着鼓点的小士兵。
吴书颜定住了,脚陷进雪里,鞋尖埋得深,几乎拔不出来。
她隔着风,隔着雪,隔着三年时光,凝望着那一幕。
脑海中,从前的林画意,鲜活起来。
那个曾斩钉截铁地说家里决不允许出现一根狗毛的人,如今居然养了金毛小狗,要知道,金毛,可是长毛狗。
四肢发达爱拆家、热爱掉毛的金毛寻回犬!
而且一年掉毛两次,一次掉半年的那种!
吴书颜暗吸一口气,视线再度落回那幅画面上。
林画意略略侧着头,纤细白皙的手指,握着牵引绳一端,那小狗却突然挣脱开,扑着雪地朝她跑来。
小狗巧克力色的爪子,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凌乱脚印,两只耳朵扑棱扑棱地飞着,像小小的风筝。
就这样,这毛茸茸、透着可爱劲儿的小家伙,萌乎乎地,跑到她面前。
她来不及躲,眼看那团热乎乎的小毛球已经撞上她膝盖,力道不轻,撞得她一个趔趄。
这一撞,撞碎了三年光阴,撞出了一地旧时光的碎片,闪着光,略略刺痛。
雪地温度骤升三十度。
“菲茨杰拉德!回来!”林画意的声音自远方飘来,清亮亮的,像琴弦拨动,轻柔地划过广场的寂静。
这场雪地重逢,活像是导演把《情书》和《卡罗尔》的剧本揉碎了喂给这只名字足有五个汉字的金毛犬。
偏偏又是林画意的声音——总是这样,隐隐含着柔和的风,像她们曾办了年卡、每周必去打卡的交响乐队里的小提琴,清润得很,却让人心口猛地一颤。
去音乐会,曾经是她们每周雷打不动的约会流程,只是不曾料到,年卡到期那天,竟成了分手倒计时。
三年前,林画意如此,三年后,依然如此。
三年光阴,沧海桑田,唯有这颗心,还跟初见时一样没出息。
吴书颜站在原地,觉得自己这颗没用的心,是不争气地颤了一下。
小狗扑到她脚边,抬起湿漉漉的鼻子嗅呀嗅,尾巴摇得像把小刷子,像在试探,又像在讨好。
嗯,这狗不简单!
她弯下腰,指尖按上柔软的金毛,一股柔柔的暖意从指尖传来,让她短暂地忘了自己方才的失态。
金毛顺了,旧情却难平。
她刚要起身,林画意已经走到她面前,脚步轻缓得紧,踏在雪上只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那张熟得刻进记忆的脸,近在咫尺。
当代女通讯录分手的精髓大抵如此——前任不是前任,是长在骨头缝里的陈年旧伤,每逢雨雪天气,就隐隐作痛。
吴书颜下意识地,想后退一步,却发现鞋底早被冰雪黏住,退无可退。
冰雪锁了鞋底,情丝绕了心尖。
退?又能往哪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