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婉当然没有真的疯掉,拿刀不过是摆出一个“我绝不相信”的姿态罢了。
现在出现在正院中,也是为着要将这个姿态摆到底。
将外头的婢女都赶走,她就提了裙裾,快步上了石阶,一把推开门。
恰如其分的焦急,正好能在看见苏夫人发疯的时候,变作理所应当的不解和惊慌。
苏夫人没法因她的出现而突然克制起来:儿子假死的时候,她虽也哭,可到底心里是有个底儿的,在吊唁的好人们安抚她的时候,她自然还能恰当地回应人家的好意。
但现在不一样啦!
现在她真的没了儿子啦!
她痛得快不能呼吸了,哪里还能想到,这悲痛强烈得太夸张,会被人瞧出破绽。
素婉见到的苏夫人,是前所未有的失态和疯癫。
她的发髻已经散了,金钗要掉不掉地坠在一边,衣裳早在和老妈妈们撕扯时便乱了,眼睛张得很大,可眸光却是散的。
在素婉进门的那一刻,屋里的婆子与婢女们,大约也有一点儿犹疑:要不要向少夫人见个礼呢?
只这么一动念的工夫,苏夫人便挣脱了她们,跌跌撞撞奔到棺木边,十指紧紧抠住棺沿,挣起身来,要去推棺盖。
但那沉重的木盖,哪里是一位养尊处优的贵妇人推得动的呢?
更况还有许多人在屋里,容她挣脱已然是失误了,此刻发现她还挺难按住,立时纷纷上前——说是搀扶,实在是将她“扶”远了,为此哪怕吃她踢两脚也在所不惜。
又有人望向素婉:“少夫人,您……”
先时小侯爷过世,少夫人就是第一个晕的,可见她对小侯爷用情之深!
这份深情,放在平日里自然是个好事情,但放在现下,就是裹乱啊。
夫人状若疯癫,侯爷昏迷不醒,若是少夫人再闹腾个什么事儿出来,他们这群不敢做主的下人,该怎么办?
这侯府怕不是都要散了呀!
但少夫人神色清明得很,她只是皱了眉头,道:“母亲怎么了?为什么瞧着比先时夫君过世时还悲恸——那不过是个拙劣的谣言呀。”
她声音不大,但长陵侯夫人一定是能听到的。
她的哭闹挣扎,停了那么一霎,甚至还转过头来看着素婉。
素婉的眼中只是疑惑。
四目相对间,素婉道:“母亲,他们也骗你,说夫君被葬入墓中的时候,是还在的么?”
长陵侯夫人犹疑着看向她:“你……你……你觉得,这是哄咱们的?”
“自然!夫君去后停灵七日,灵前人来人往,又是做道场,又是哭祭,又是烧纸的——便是出殡那日,唢呐也吹得震天响呢。若他果然还在,当时怎不醒转来?更有他衣裳都是母亲与儿亲手为他换的!别人不知他状况,难道母亲与儿也不知么?”
长陵侯夫人的嘴唇哆嗦了两下,面上竟然显出一丝犹疑来。
素婉见此,便知她并不曾开棺看过尸体了。
倘若她看过,现在理当根本不信自己言之凿凿的推断。
可现下,夫人明知她的推断全然是错的,但相比她无法接受的结局,譬如她儿子被关在棺木里生生憋死——她还是宁可相信,谢氏全然不对的推论,能得出一个幸运又真实的结果。
“六娘说得,说得很有道理。”长陵侯夫人定了定神,这样讲。
素婉并不想给她时间自我疗愈——她几步上前,携了长陵侯夫人的手,真挚道:“再有,当初过了七日便为夫君出殡,这是父亲决定的呀。他岂能害自己的儿子呢?”
长陵侯夫人的话说不出口,神色也是一苦。
她当然知晓为何要七日出殡——就是因为那假死药只能管用十天!
十天之后,她儿子便要醒来了,若是那会子还没下葬,便要叫全京城看到一出鬼故事了。
可她能说,他们明知苏玿还活着,偏要把他埋掉吗?
这谢氏虽是玿儿的妻,可她是个外人啊!
这种事情怎么能让外人知晓呢。
素婉却只当看不出她在暗自纠结,只和声又道:“贼人既然窃去夫君棺木,便定有些猥琐打算要落在夫君的遗体上,岂会仓促将他丢下,自己跑掉呢。我猜这棺木里的,还未必是夫君呢!也许只是个身量仿佛的旁人!那会子父亲心神动荡,说不准未及细细辨认,便急昏了过去。”
她的掌心里,长陵侯夫人的手在哆嗦。
“六娘,”她说,“你觉得,这棺木里的不是玿儿?”
“叫我说,定不是。”素婉答得斩钉截铁。
长陵侯夫人深深吸了一口气——此间摆着一个棺材,气味当然不会很好,可她吸了这口气后,却仿佛有了勇气。
“打开来瞧瞧罢,我是他阿娘,我总能,总能认得的。”她发死力攥着儿媳的手,“若不是,若不是……”
说着便哽咽了,心在腔子里狂跳——若不是,她的玿儿或许就还没有死,事情还有翻盘的机会!
素婉瞧着她情形,只是温声道:“那咱们便瞧瞧罢,温妈妈,你们把窗子打开,再把灯烛剔亮些!”
灯烛亮些,才能看清,前世害死谢玉容,又连累死了苏岑和阿浅的第一个混蛋,是怎么在痛苦挣扎中绝望地死去的。
有看着很是正常的少夫人在这里主持,婆子们终于敢动手了。
她们合力缓缓推开棺盖,那叫人反胃的气味儿便弥散开来。素婉适时摸出一条丝帕递给长陵侯夫人:“母亲,这味道腌臜,您可别吸进去。”
长陵侯夫人接了帕子便掩住口鼻,呼吸间但觉香气清冷,似有些异常,此刻却也无心细究。
她的双目死死盯着棺内——丝垫露出来了,蜷曲的脚和腿也露出来了,随着那棺盖一寸寸被挪开,她的面色也越发青白,身躯越发强烈地抖动起来。
纵然没看到脸,她还能不认识衣衫吗?
除非那些匪类将她儿子的衣物都脱去换给了另一个尸体,否则……
当棺盖挪得即将露出尸首的喉头与脸时,长陵侯夫人终是不能再坚持,她突然闭紧了眼,死死握住素婉的手:“六娘,六娘你去看,你看……”
不用她说,素婉也是会看的。
看到他临死前痛苦的表情,紫胀的脸,伤痕累累的手。
她没有说话。
要说恨苏玿,倒也不至于,该恨苏玿的是谢家姐妹,她不过是替人除害罢了。
可是看着做了那种亏心事的人,此生死得这样惨,她还是有些想笑。
假死时,他呼吸极轻极慢,又不知饥渴,本是可以在封闭的棺木里躺个三天,等人将他挖出来,带去代王那里,开启精彩的一生的。
可他“意外”地早醒了两天。
当他躺在黑漆漆的棺材里,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慢慢被憋死时,会不会感到绝望?
竭尽全力也无法呼吸,那种体验,和前世谢玉容临死前比较,究竟是谁更痛苦呢?
在极度的绝望和痛苦中,人是会恨的。
苏玿会恨谁?
是恨给他假死药的人,还是恨没有将他掘出来的人,又或者恨要他假死去襄助代王的人……
或者是,那一心期待他建功立业光耀门楣,而答应了这个计划的爹娘呢?
素婉紧紧抿住了嘴,怕自己忍不住冷笑出来。
而长陵侯夫人还握着她的手:“六娘,是……是不是?”
仿佛是被这一声惊醒了一般,素婉带着哭腔叫道:“关上!快关上!不可能,我不信!”
可怜那些个婆子们,平素也不做粗活的,挪开棺盖就已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此刻见得尸首,个个心惊胆战手脚松软,哪里还有力气将棺盖一把推回去?
反倒手忙脚乱,一时间将棺盖翻了过来,重重砸在地上。
而长陵侯夫人经儿媳这一喊,睁开了眼。
旁人看小侯爷,不过是个很不悦目的尸体。
可长陵侯夫人看到的是她的独子。
是她毕生的希望啊。
她的身体一晃,要倒,素婉却叫了一声:“母亲!母亲请为夫君报仇啊!”
那“报仇”二字入了她耳,她勉力一挣扎,竟站住了:“你说什么?”
素婉松开了她的手臂,在她面前跪下:“是母亲与儿一并为夫君装裹的!他分明不是这个样子的!一定是那伙盗了棺木的贼人,折辱他的遗体……”
她说着,声泪俱下,双手抬起攀住长陵侯夫人的手臂:“母亲要为夫君报仇啊!他能得罪什么人呢,为何身后还要横遭此劫!母亲,他是您身上掉下来的肉呀,便是天下人都说,他身后也没了知觉,便是被人摆布一二也无妨——可独您不能认,是不是?”
她的话,就像一把把刀子,狠狠戳在长陵侯夫人心间。
可素婉还嫌不足。
“如今想来,我们长陵侯府,在京中不说是一等一的门第,可也是有头脸的。缘何那破落的宗室,也敢对夫君挥拳相向,且是往死里打呢?那到底是什么人呢,他如今也不曾偿命,您的独子却,却……”
素婉凄然抬眼,与长陵侯夫人泪目相对,轻轻喘一口气,又补充道:“母亲,夫君他泉下有知,一定也不明白……难道这天下,连个寻公道的地方也没有吗?那些人是天子血裔,固然高贵,可我们长陵侯府是功臣啊,功臣的子孙,难道能这样不明不白地没了吗?!他们连他死后的清净都不肯留!他们,好狠毒啊……”
长陵侯夫人面色如土:她当然知晓那动手的宗室,那是与代王一脉走得很近的人物,因此才得了这个任务,和她的玿儿演一场戏,来遮掩皇帝的眼目。
这也是不能告诉谢氏的。
可是……
可凭什么不是她的玿儿把那狗娘养的东西打成重伤,让他去冒险假死,让他闷死在棺材里?
不,一开始就不对——凭什么他们要冒这么大的险,去帮那代王争天下?
玿儿是侯府里唯一的男丁!以后他要做侯爷的!
便是不跟代王走,他也能袭爵啊,纵然今后没有十分的富贵,总也有十分的平安罢!
苏夫人甚至开始怨恨自己的丈夫了。
要争,这老东西可以自己去争,为什么要用她的儿子冒险。
这是她拼了命生的孩子,就这么葬送了!他死得那么惨!
谢氏没有看到,她却是看到了——棺盖上,留着她的玿儿死前挣扎的痕迹。
那些血是她的血,肉也是她的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