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起来是没什么问题的:做婢女的,一身荣辱,甚至身家性命,都拴在主人的一丝意念上,那自然是要忠诚的才好。
若是因不够忠诚而惹怒了主人,因此受到什么惩罚,那便是连自己的同行都要笑一句活该了。
可是,实际上做起来,事情又未必如此。
主人每天做那么多事情,有谁能一一瞧在眼里,却连一句闲话都不说呢?
就有天真的小婢女,捂着脑门上挨过一记的地方:“那么,若是夫人问起少夫人的起居呢?”
场面就很尴尬,那先前一个说话的婢女,面上几乎显出一些幽怨来:谁敢回答这样的问题呀?
不如大伙儿散了罢!
散了之后,那天真的小婢女才被同屋的人扯了袖子,恶声恶气地吓唬:“你当采莲是给谁传了话才惹怒了少夫人的?总不能是为侯爷传话罢!”
小婢女果然惊了一跳。
她小声问:“夫人和少夫人不是一条船上的吗?”
“一条船上,也要分个谁划船、谁掌舵呢!”
她惊奇地张口,想再问,已经被同屋人按住了嘴:“再别多问了!你我都是买进来的,又不是家生子,身后连个能帮忙的爹娘也无,老实做了自己的差事熬日子便罢!何必管侯府里那些事情呢!”
被捂嘴的人挣扎着问:“反正,少夫人不好惹,是不是?”
“那是自然,好惹的人,能捏住外头的庄头和管事吗?”
“可夫人是她的婆母呀。”
——婆母,婆母怎么样呢?不过是有礼法加持的长辈罢了。
可礼法这东西又不是不能糊弄!
素婉敢将长陵侯夫人送到她这里做眼线的婢女,转手塞给刘姨娘,自然有她的借口在,能对着长陵侯夫人好一通狡辩的。
你长陵侯夫人不是讨厌刘姨娘吗?啊,人家都这么说呀,什么?你有女德你是个宽宏的大妇?那很好啊,你调训出来的婢女去照顾她,还把她照顾得挺好的,那不是对这种无稽流言的狠狠一耳光吗?
长陵侯夫人表示她身边也不是没有更机智的婢女,她可爱的儿媳大可不必牺牲自己院子里的干活力量。
谢氏就回应她一个做晚辈的,若是连派个人出去都要从长辈那里掏人,瞧着很不孝。
长陵侯夫人说这没关系啊,我愿意的。
谢氏感激得热泪盈眶,表示母亲为我考虑我真是好感动——可是我怎么能只从您那里挖人而毫不回馈呢?要不,我也挪一个人来孝敬母亲罢!这样算下来,母亲这边也不受怠慢。
长陵侯夫人一问要挪过来的是谁——好罢,还是采莲。
眼瞧着谢氏是绝不肯将采莲留下,这态度坚决得甚至有些反常,长陵侯夫人便不敢让采莲回来了。
万一采莲其实已经是谢氏的人了,而谢氏假装坚决不要她,想把采莲再塞回她身边,这可不太好。
就算谢氏不敢害她这个唯一的盟友,可长陵侯夫人也没有被人盯着的爱好啊。
思前想后,也只能松口,“开开心心”让采莲跟着刘姨娘去。
仿佛这场争执只是婆媳俩一场慈爱孝敬的戏码——出于善意争执两句,最终达成互相关照的共识 ,她们还是神仙婆媳呀!
至于采莲哭着走后,夫人是否很生气,有没有很受伤,府中自有流言为证。
流言说夫人又气,又没法子说,悄悄憋在屋子里委屈,每天都不开心!也不见少夫人了,也不入宫看太后了,眼瞧着就要气死啦!
而且这流言还一天比一天真实,细节都越发丰满——到得十多天后,大家甚至都听说,夫人恼羞成怒到连自己屋子里最喜欢的花瓶都砸掉了!
侯府真正的女主人,堂堂的侯夫人,居然留不下一个要被她儿媳送走的自己人!
可恨的儿媳也不去跟她赔不是,也不守在她跟前让她找茬出气!
多么窝囊啊,这换了谁都要砸个花瓶啊。
听说这个传闻的人,便偷偷跟夫人的侍婢打听:“夫人真的把她喜欢的花瓶砸了?”
——自然是砸了啊!夫人的婢女们不知道这问题是什么居心,就照实回答了。
再说本来也瞒不住的,来给夫人请安的人,谁都能瞧到多宝格里空了一块呀。
于是这流言就板上钉钉了:夫人争不过少夫人,只能拿自己的家什出气!
可事情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花瓶不是为采莲砸的,采莲在长陵侯夫人眼中的价值,远远抵不上一个花瓶,也不是为谢氏砸的,谢氏虽然讨厌,可长陵侯夫人这会儿还得和谢氏做好婆媳呢。
是夫人娘家的侄子,才值得她怒砸一个花瓶!
那个瘸脚的侄儿很爱美色,平生最不能拒绝美人。
他自己虽不爱闹事,可他仗义疏财——这样的人就有许多五湖四海的朋友。
朋友多了,便有几个能千里不留行的高手呀!如今长陵侯夫人已经和老猪狗闹翻了,想用药把他送走是很难了,可若是有几个重然诺而轻性命的游侠,便大有可能取他狗头!
她同太后哭诉如今在侯府里的为难处,固然是真的,可她想借联姻与母家亲近的原因,却不止是想要个撑腰的。
她需要的是个替她杀人的人呐,而要找到这么个人,谢五娘不就是个好工具吗?
哪能想到太后却把她的工具撬了!
太后,这天下最高贵的女人,居然撬她的工具人,这还有天理吗!
——谢五娘那样的美人,一旦入了宫,即便是打着“陪侍太后”的幌子,也是入了皇室的眼,她入宫第二天,来太后宫中给祖母请安的大皇子就瞧见她啦。
这一瞧如何还能挪得开眼睛?此后日日来,天天见,来请了安还不走,便等在那里扯些有的没的,非得遥遥见到美人一眼,才肯心满意足地离去。
这些情思,哪能瞒过太后哇。
亲孙子——哪怕是皇帝这个混账儿子生下的亲孙子,那也比母家的侄孙亲罢。
亲孙子身份还高贵些,相貌么也似是更好些,学识高出许多不说,且还不瘸脚,更兼没克死过妻子,简直是完美的。
再有,朱太后私心想着,皇帝如今虽然没有册立太子,瞧着还有几分把皇位让给侄子的余地——可天下哪有谁是真乐意做这事儿的?
她再怎么思念先太子留给她的可怜孙儿,也得考虑考虑,小儿子到底会不会把皇位给大孙子?若是不给,他能给谁?
那自然就是大皇子罢,当嫡,当长,怎么看都是个皇帝胚子。
她为什么不在他面前卖个好呢?她是一位慈爱的祖母呀。
太后对这事儿就乐见其成了,拐着弯儿问谢玉行:你瞧我那孙儿如何?他只一点不好:娶过正妻啦,你若是愿意做侧妃……
谢玉行的一张脸儿红透了,那模样多么堪怜,她绕着弯子不答,只是下一回大皇子再来请安时,她望他一眼,便垂下眼眸去。
是多么娇羞的一个可爱女郎呀。
慢说大皇子心动,太后瞧了都感叹:天下没有永远年少的美人,可永远有美人正年少呀,这样的好年华,谁看着不迷糊?
大皇子就有些按捺不住了,他派人跟谢挺套近乎,问他女儿可有意攀上皇家这枝子。
那可太有了!
谢挺激动得几乎要当场疯狂搓手,回去告诉谢夫人,夫妇二人欢喜得一夜没睡。
而宫中,皇帝和皇后也得了信儿,借着来和太后问安的机会,瞧了瞧她身边那个“极出挑”的姑娘。
到了这时候,事情都定了八分了,长陵侯夫人才听到风声,还是谢家送来的!
谢家自然是要谢她的,可是每件礼物在她看来都是刀子!
这算是什么事儿呢,她以为能轻松拿捏的谢家,居然借着她这根枝子,爬到了比她还高的地方!
太后已经老了,她也只是太后许多侄女中的一个,可能比别人更亲一些,可也只是很少的一些。
可是大皇子还年轻啊,若是代王终究不能成事,那大皇子还很有可能做皇帝呢!
谢家攀上了他,等陛下百年之后,不就是皇亲国戚了么?
彼时她与谢夫人相见,谁对谁行礼还说不一定呐!
这天下最糟糕的事情不过如此——她一天比一天失意,当初要仰赖她的人反倒得志起来,换了谁不生气呢?
长陵侯夫人不仅砸了花瓶,还大哭了一场呢。
要不是温妈妈劝着,她几乎要生病了:神明为何如此待她?这一年她儿子没了,儿妇也不恭顺,儿妇那个漂亮的阿姐没有落在她娘家为她效力,连她想为儿子报仇的计划,也如此不顺!
她一个内宅妇人,还有什么办法能不沾惹嫌疑地把老不死的送走呢?
这狗男人甚至又收拢了两个瞧着身姿颇丰的婢女呀!
一个刘姨娘可能生出畸形的孩儿而被送走,可没了刘姨娘还能有叶姨娘,再不然还有桃红柳绿小阳春,能生育的女人何其多,她哪里防得过来,又哪里等得住呢?
难道她只能失势,眼瞧着一个又一个卑贱的人爬到她头顶上去作威作福,最后偷走属于她儿子的侯府?
她心头的疼痛,便是熏起那最清凉的香,也抹不平了。
温妈妈还劝她,说谢家既然还和夫人道谢,便是记着夫人的恩情了,那么今后,或许会非常风光的谢五娘,大约还能帮您呢,您没有必要和谢家置气呀。
她却已然不想再信:“她一个女人,便是再如何高升,不过是个妃妾,还能如何帮我?帮我在天家进谗言,将那老东西砍了么?”
温妈妈默了默,道:“夫人,这……大约也不是全无可能。”
“你真是老糊涂了!天家若是降罪于那老狗,侯府也不得保全,彼时你我往何处安身?”
“夫人到底是保国公府的女儿,总不能无处可去罢——再有,若那谢五娘十分出息,她自然会保全自己的阿妹,她阿妹是夫人的儿妇呀!夫人对她那样慈爱,难道彼时少夫人会不认夫人的恩情?”
“可侯府……”长陵侯夫人还是犹豫的。
“侯府姓苏,夫人姓什么?”
温妈妈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长陵侯夫人满目讶然。
可是,愣怔须臾后,她深吸了一口气,道:“姓朱。”
“这姓苏的人里,还有夫人的亲人吗?”
长陵侯夫人不说话了,她咬紧了牙齿,许久方道:“谢家卑微,怕是没有什么好东西能给五娘罢。我既然是她的长辈,便该给她些仪礼来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