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太后那里出来,两位夫人的想法就没法达成一致了。
谢夫人这会儿正开心着呐,若不是思及长陵侯夫人是太后的内侄女,又是自家的姻亲,不能得罪,否则多半要得意忘形了。
她的女儿!她怀胎十月亲自生下来又养了十五年的女儿,太后喜欢!嘿嘿嘿!
世上那么多年轻的女孩子,太后能喜欢几个呀?除去她的阿行外,也没有几个啦!
她就是这样出色的阿娘,才养得出这样的好女孩儿呀!
当然太后也是很好的,她老人家必是慧眼识珠,才能一眼便瞧出阿行有多好呢。
——虽然不晓得长陵侯夫人的笑容里为何藏着一丝彷徨,但阿行能有今天,多少也要感激她一下的。
于是谢夫人就凑上去了,热泪盈眶地向长陵侯夫人表达感谢,她的两个女儿能遇到这样慈善而美好的夫人,真是太幸福啦。
长陵侯夫人倒也不觉得自己和“慈善”“美好”这样的品质相去甚远,她说:“也是你教养的两位千金十分出众,若非如此,我怎么会向太后殿下荐她呢——只是,不知五娘可许了人家没有?若是定了人家,这跟在太后殿下身边,便未必是好事了。”
“如何不是好事呢?”长陵侯夫人心下一动,问。
五娘没许过人,但是长陵侯夫人这么问,是不是意味着,太后身边可能会有些什么机缘……
“太后殿下看中的人,有时候会服侍她好几年呢。若是定了人家,那边或许会不乐意的。”长陵侯夫人说。
谢夫人就松了一口气:“小女未曾许人家,这却是不怕的。太后殿下若是不嫌她愚笨,肯将她留在身边,让她能蒙受一点儿教诲——这福气一世都受之不尽呐。”
长陵侯夫人满脸惊讶,问:“怎么不曾许人?她这样好的品貌!”
谢夫人便也拿出“命格贵重怕夫家压不住”的说法来了。
长陵侯夫人就坡下驴,说自己娘家侄儿如何是个好人才,命格也好,不怕压不住。
边说边看着谢夫人。
她只觉谢挺一个小小的员外郎,他的妻子能有什么见识?但得一个能与国公府攀亲的机会,只怕削尖了脑袋也该往上凑的呀。
连长陵侯这样的门第,还比不得她母家,要为玿儿讨个冲喜的新妇时,谢家都殷勤得很呐。
可是谢夫人偏就犹豫了,道:“夫人母家何等显赫,怎的——这样的好郎君,竟然尚未婚配吗?”
长陵侯夫人叹了一口气:“怎么会没有婚配呢,原先也是定了名门淑女,只是那女儿家命薄,担不住这样的福气,入门不过两年,竟自撒手去了,撇下我侄儿一人孤孤单单的。”
以她看来这话毫无问题:若不是娶续弦,怎么轮得上谢家呢?
以谢夫人看来就很不像话:你侄儿命硬克妻,怎么,我家的心肝肉儿就该送上去被他克?
更甚这小子还不是长房所出,虽也是保国公府的儿孙,可三房次子是个什么身份,这把岁数了,没有功名和实实在在的官职在身,今后老国公去身了,他能得着个什么呀!
说不准还不如她那没出息的死鬼呢!
再有……
她依稀记得保国公府是有个骑马遭摔的瘸子的。
莫非长陵侯夫人说的正是这个瘸子?
若是这事情早几日说起,谢夫人是很有可能动心的:国公府可是谢家平素里望都望不到的高门,他家的儿孙,再不出息,只凭那一个朱姓,便有了体面!
可现在,她的女儿在太后身边啊。
若是太后实在喜欢她,大约还能给她找到更好的婚事呢,譬如,某位王子皇孙……
以谢家门第,谢玉行若能嫁入皇家,多半只能做个妾,是没可能当正妻的,但那又如何?
近支宗室的侧妃,日子过得可比国公府某个没名堂孙子的嫡妻快活多了!
家务她不用理,应酬往来也不必费心,锦衣玉食何其潇洒?
更况,万一阿行运气好,她嫁的夫君机缘巧合做了皇帝,再凑巧生个天伶地俐的儿子——谢夫人都不敢想,若真有那天的话,她这做娘的该多么开朗啊!
那比保国公府的小瘸子真是好了万倍不止啊,更况小瘸子还是个丧妻再娶的倒霉人儿呢。
万幸长陵侯夫人只是姑母,她也没有自顾自替侄儿说亲的道理,这话虽然说得几乎图穷匕见,可也不是挑明了要求亲,其中还有装傻的余地。
谢夫人就跟着叹气呀——竟是这样么?这孩子也是可怜,只是如您娘家保国公府那样的高门第,想来是不缺可选的佳妇罢?唉唉,不过这样的世家大族,要结亲怕是要考虑许多罢,若是结亲的门第不配,那岂不是不够体面?
长陵侯夫人心下就更生气了。
这会儿你晓得你家门第不够高了,那先前怎么敢把六娘嫁到我家来的?怎么,长陵侯虽然是个杂碎,可侯府不也比你家高太多了么?
不过是五娘有机缘在太后跟前待几天,还真当她能飞上天变凤凰了?
早就知道这谢家两个不是什么好东西!从不把五娘给她的阿玿起,就知晓他们不是好东西了!
她顿时就熄了让谢玉行嫁给她侄儿的心。
这家人不配——得了这么点儿恩宠便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多轻贱的骨头!
长陵侯夫人生一肚子气,谢夫人心中则几乎要哼起童年听过的小曲。
她得意,回程时也一直握着女儿的手,谆谆教诲——譬如在太后身边一定要乖觉!不该你出声的时候就不要出声,该你现出来的时候也别怕,若是有男性晚辈来拜见太后,可别急着上前,也不是所有的宗室子弟都是良配……
谢玉行答应着,脸上笑意乖巧,却是不达眼底。
今日之所以会在太后让她抬头时笑出来,是因为听说过这位老人家最喜欢喜气盈盈的人,最厌看人哭丧着脸。
可她也没想过,太后喜欢笑脸,竟喜欢到这个份上啊!
太后为人,她前世也有所耳闻:偏心得很!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正是这位朱太后的行事风格了。
那要在她身边服侍,谢玉行心里也没有谱呀。太后若是一直喜欢她还好——可怎么能让太后一直喜欢她呢?
她不安,偏是不能说。
而另一辆马车里,素婉也不安。
她对宫中的大长辈是有些畏惧在的:不说太后所拥有的,几乎能凌驾于皇帝之上的威权,便是太后作为一个女人的能耐,也断不容小觑。
谢玉行是不傻,但要在太后跟前过日子,也未必够聪明呀。
素婉现下十分怀疑太后的动机:也许老太太是想考量一下这位谢五娘够不够做保国公府的儿妇?又或许她是不想促成这门婚事,所以将谢五娘在自己身边扣个几年?
或者,大长辈就是有资格任性,就是想留个谁就留个谁——这对太后来说,也不算个事儿。
她拿不准主意,瞧着马车主座上几乎脸冒黑气的长陵侯夫人,便小心翼翼开了口:“母亲,太后殿下留下我五姐,依您看是为着什么呢?”
长陵侯夫人大抵想骂人了,但深吸一口气,还是忍住了,道:“我们怎么敢妄测上意?”
素婉很忧愁地说:“但愿我五姐,不要在太后殿下身边闯出祸来才好。”
“太后最仁慈不过了,纵然有什么地方不周到,也不会为难她的。”长陵侯夫人答得皮笑肉不笑。
这表情,素婉前世在许多内官脸上见过。
他们说着的话,听起来是“没事儿你且放心”,实则该当做“你敢犯个错儿试试”。
长陵侯夫人这阵子,怕是巴不得谢玉行闯祸被撵出来呢。
素婉就“哦”一声,垂了头表示受教,再不说话了。
长陵侯夫人缓了好一会儿,才察觉到自己今日大抵有些失态。太后不过是将那小姑娘留在身边看一阵子,也没说不许给她的侄儿,她怎么就这样生气了呢?
她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但抬眼瞧见自家那个该拉拢的儿妇一脸担忧的样子,便清清嗓子,道:“人各有命,你纵担心,她也不晓得的,再说她今后的造化,未必便比你低了——你该过好自己的日子!”
素婉被她突然出声惊了一跳,抬眼与她对视,方歉意地笑了笑:“母亲这话,我听了便觉得心安了呢。”
长陵侯夫人微微颔首,正要再说几句和软的话,马车却突然停了。
婆媳二人都是身形一晃,若非身边婢女扶得快,几乎都要跌倒,正要呵斥赶车的家奴——却听车外有人驰马而来,是女子声气,还喘个不住,勉强道:“夫人!少夫人!府上出事了!”
素婉刚要开口,便听夫人抢在她前头,问:“出了什么事?”
她便闭上了嘴,听外头的人说:“刘姨娘发动了!”
刘姨娘的身孕怀了八个多月,现下发动虽然嫌早,倒也不是太奇怪。
但这事儿对于长陵侯夫人而言,不啻是做了八个月的噩梦终于成真,她只是沉下脸来,已经很有涵养了。
她说:“这也该大呼小叫的么?在这大街上叫起来,是不怕外人笑话吗?”
那外头的婢女道:“可是,可是——请夫人与少夫人容奴婢进去禀报!”
长陵侯夫人神色不虞,几乎有些气咻咻地道:“那就进来罢——生个孩儿罢了,什么大事,至于这样折腾!”
生个孩儿,只是发动了的话,的确不值得这样折腾。
可是,当那婢女进了马车时,素婉却生出一种直觉。
怕是真出事了!
这婢女一身骑马的短打,看着是个利落的人儿,却也累得满头是汗,面庞红赤。
她极快地轻声道:“刘姨娘发动不多时,孩儿便落地了,却是……是个不知男女的。”
素婉的心猛地一跳,望向长陵侯夫人。
长陵侯夫人却顾不得她,只是皱眉:“什么不知男女?”
婢女道:“奴婢不曾亲见,可里头的收生妈妈说,既没有那个,也没有这个。温妈妈叫奴婢快马前来,迎着夫人和少夫人交待这事儿呢,还请您二位快快回府主持,那个……那个,现下还活着呢。”
长陵侯夫人的一张脸煞白煞白,嘴唇哆嗦着,半晌才道:“走,快走!”
这一路无言,只是下马车时,她的脚下一软,险些跌倒。
素婉上前扶了她,却被她紧紧抓了手,吃痛间望向她一眼——但见长陵侯夫人脸上生汗,口唇泛白,喃喃道:“我没有害她,怎么会这样——五娘,你要信我!你要在你父亲面前替我做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