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前世今生
面前的罗汉床上坐着一位七十多岁白发婆娑的老太太,头上戴着一根黑底绣红色彼岸花的抹额,花朵间镶着一颗绿色的猫眼石,仿佛额头正中长出一个碧透的眼睛,让人不由自主地忽略掉她眉头下那双遍布白翳状似枯井般的眼睛。
超高的屋顶正中搭成涡流状的漩涡,让人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像被发条拧紧了一样不得松散。
已进入冬季,老太太却穿着单薄的府绸偏襟大褂,袖子只齐手肘处。
她脸颊涂了胭脂,嘴唇一抹猩红,深紫的十六幅湘裙下,一双粽子般的小脚上穿着一双纤尘不染的黑底粉色莲纹绣鞋。
这里是上阳坡,一座位于苗疆西部的千年古镇,据说是巫蛊发源地,现在一并归入巫文化范畴,它的巫歌、巫舞、巫戏很盛行,最为有名的是它的占卜通灵之术。崇山给她的电话竟然是当地古文化保护协会的一名理事。
林尧直截了当,请他为她寻找当地最有名的神婆,或许仙姑,她出高价想看看自己那一团模糊的前世。
对方一口应承下来,林尧反倒犹豫了。
“这种事应该比较隐晦才对,怎么你这个古文化保护协会的还干这个?”
对方哈哈大笑,“你这话问得有些狭隘了,巫教始于上古祭祀文化,与儒释道三教一样,是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只要不是害人,国家对这一块的态度还是宽容的,望北镇有一个巫文化体验村,很受游客喜欢。”
林尧有些遗憾,巫成了文化,很多原始的精髓恐怕已经当作糟粕被剔除。
那人似乎看透她的疑虑,压低声音,“崇山介绍的人我不会糊弄的,何仙姑家里世代都有人能够通灵,有男有女,她的下一代兄弟姐妹加起来四儿四女都是常人,原本以为这通灵之术就要绝在她这一辈上,谁知她的一个侄孙却继承了这一奇能,现在还只是个两岁的奶娃娃。”他流露出遗憾之色,“这等于隔出一辈,只怕会渐渐泯灭在时间的长河里,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林尧拒绝由他带她去的建议,对方非常理解。
她问,“崇山是谁?”
“只是一个教友,我们都信佛。”对方回答,“他也曾来过一次,一样,我们没见过;我搞这事多年,都理解,大家对这事既向往又忌讳。”
“你做过吗?”林尧迟疑片刻还是问。
“我没有,”对方回答得极为干脆,毫不隐藏,“佛说万物于镜中空相,终诸相无相,也许你的前世是一枝深山里的海棠,也许上一世八百次的回眸成就现在的姻缘,何必问。”
林尧琢磨半天方醒悟对方并不赞同她随意窥探前世过往。
何仙姑走下罗汉床,拖曳的裙幅衬得她枯干的身材很高大,她微微低下头,示意林尧端坐在椅子上,按她的要求双手握紧扶手,后背死死抵在椅背上。
“忘记自己的身体,你就是椅子的一根木衬条。”她一边调整林尧的姿态,一边拍打着她僵硬的肩膀,“这把椅子跟了我几十年,是我母亲的嫁妆,我母亲当年可是风光大嫁……”
林尧觉得自己的身体被她的手一点点拍进椅子的缝隙里,透过椅背镂空的雕花看着立在她面前宛若神祇般的老太太。
突然,老太太的眼睛被抽空,瞳孔缩成针尖般的一个点,状若鬼魅,渐渐地她的额头开始冒汗,双手环抱,身体哆嗦个不停。
“下雪了。”一个稚嫩的少女声音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带着陌生的却又熟悉的口音。
林尧的身体猛地一僵,这声音正是时常萦绕在她梦里的声音;再细看,原本端坐的老太太缩成一团,眼神质朴清澈,嘴角翕张,那声音竟然是从那猩红的满是皱褶的嘴里发出来的。
她突然想吐,胸膛腹腔翻滚着直往上涌。
老太太眼望空中,带着迷茫的笑,仿佛在看从黑夜中坠落的雪花,扑簌簌地无端让这世界温暖起来的雪花。
“今年的第一场雪。”很多音黏合在一起,林尧听着困难,却一点没妨碍她明白其中的意思。“外人是不是都在说我不自量力,我是不自量力,要么干干净净地死,要么干干净净地活,我不想活得不人不鬼…… ”女声从老太太僵硬的嘴角发出来,让林尧从心里感到寒意肆虐,又满是怅惘。“你走吧,今天大风雪,门卫的老乔治说这是近三十年最大的风雪,首都的铁塔都被吹歪了……”顿了片刻,她突然直起腰,“如果今晚我死了……告诉我爸妈……别伤心,有时候死了并不比活着糟糕。”
老太太瑟缩着往角落里躲,伸出手仿佛看着转瞬就被雪花缠住的手掌,茫然却并不沮丧。
突然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我给我爸闯了祸,他不会有好果子吃的,你们就给他换个地方吧……我会好好学习,我的学习很好,老师说我将来可以上大学……”她虚弱地强撑着。
片刻,老太太趔趄一下,两手在空中抓了一把,身体慢慢地向后仰去,直接倒在……雪上,身体被已经积到膝盖的雪噗的一声淹没。
林尧闭上眼睛。
大地雪白,太阳不见踪影,但到底比晚上要暖和很多。
门外站的人多得让她头晕,密密麻麻地遮住她的视线,地面松软的雪已经被踩实,光滑如冰,她连着滑倒了两次。
不用她挤,前面的人自动为她闪开一条路,路的尽头,还是一片雪白,雪白的地雪白的窗台雪白的屋顶,雪白的……一块破布盖在一个床板上,破布下伸出两只脚,脚上是一双黑色棉鞋,棉鞋后跟一只崭新,一只已经磨去大半。
右腿太费鞋,明天得弄块铁皮掌上去,要不一只鞋还新着,另一只已经废了。 这段话没来由地在她脑子里一闪。
天空很蓝,映衬着雪白的地,一片爽朗。
扑通,她愣愣地跪倒在地,无力地爬到担架前颤抖着掀开白布,露出一张布满伤痕青绿色的脸,皮带扣住喉咙,鼓出来的眼睛静静地茫然地看着天空;她拍拍他的脸,一片寒冰,早已没有一点生机。
她扬起头,看着蓝悠悠的天,一声凄厉的尖叫,空旷的雪原扬起一阵狂风,漫天的雪花霎时迷住了所有人的眼睛。
迷茫的大地,缥缈的白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她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她穿着白纱,云一样的白纱,如果不是光洁的胳膊和细长的脖颈,她会以为自己就是云,一朵自由的云……
她一激灵倏地站起来,一把推开紧紧抓着她的手,往前迈了几步,然后猛地狂奔起来。心里的痛随着身体的缓解开始苏醒,并在四肢里蔓延,爸爸死了爸爸死了爸爸死了,这是她心里唯一涌动的四个字;心里的痛如炭火一样灼烧着她的每一块皮肉。
……
我爸爸让你们害死了,我要见他,我要见他。她像一只落入老鹰嘴里的小鸡仔,只能哀哀地嚎叫,不管不顾地伸开稚嫩的利爪左右挥舞。
谁害死他了,他是自杀的,自我了断,厂里还没找他麻烦他倒利索。他们把她往外猛地一推,她噔噔地后退几步,脚一滑坐在地上。
自杀的。她恍惚了一下,自杀的?
是自杀的,还没审呢,作贼心虚吧,还真干脆。其中一人说。
我要见老板。她从口袋里抽出一把剃须刀,轻轻一挥,刀刃即时闪出,她紧紧地抵在自己的脖子上,脖子立刻现出一道血痕。她不管不顾地往前走,我要见老板,我要见老板。她的声音虽然稚嫩,却又充满了无法辩驳的威严。
血渗出皮肤,顷刻没入围巾,消失不见。
两个男人连连后退,别乱来别乱来,有话好好说,你这丫头。
她步步紧逼,已经走到大院正中,房间的人都涌出来,把她团团围住,又一点点往后退。
你要见我。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走出来。他挥挥手,其他人悄悄地散去,只留下两名膀大腰圆的男人远远地站着。你先把刀放下,他说。声音很轻,却让人不敢违逆。
我爸爸死了。她没想到自己的声音如此冷静,无波无澜,像是说别人的事情。刀还在脖子处,血依然滚滚而下,滚烫地掠过她的皮肤,被围巾吸得干干净净。她的周身还是那样素净。
我知道。
他是被人冤枉的。她说,平静无波。
我让人彻查。他的话也是那样淡然,不知道是为了配合她的语调,还是他本身就是这样的冷漠。
你明明知道不是那样的。她说着只有他们之间才能明白的话。
她明白他。
那是哪样的?他好像有些生气地问。
你明明知道……她的眼泪静静地往下滚,瞳孔深处闪现出一丝与她这个年龄不相符的凄楚沧桑,手里的刀更深地往下压,大股的血汩汩而下。
先放下……他失声道。
放下,尧尧。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冲进来,趁着她愣神之际,一巴掌打在她的脸上,刀嗖的一声从她的手里飞出去,直插进身旁的雪堆里,留下一星夺目的鲜红。你知道么,你这样就对不起你爸爸的死,他就白死了。
妈……她悲从心起,号啕大哭。
走,尧尧,咱们去把你爸安心地送走。母亲用围巾把她的伤口包住。你不是告诉妈,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么,做了亏心事的,自然有人去收拾他,我们要好好地活着,代你爸看着。
好。她的神智仿佛恢复了清明,跑过去拾起那把刮胡刀,用雪认真把血污抹干净,放进口袋里,搂住母亲,谁也没看,直直地走出去。
……
林尧噗通一声栽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