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淮青呐,他和我是好朋友,你看咱们平时店就挨着,少不了相互照应。”
范家柱双手合握着张凡凯的手,跟着他手的幅度一上一下,两眼铮亮地看着他羽绒服上的两个黑色翅膀标识,问:“老板做的什么生意?”
张凡凯听他这么说,左手拿出烟,拇指拨开了烟的硬纸盖,递过去说:“县里做点小生意。”
哪知道范家柱抽根烟别在耳朵上,一只手和他握着还是不松。
张凡凯眼皮往下皱着,搪塞拿手拍着范家柱的手背,抽出手往梁淮青那边示意,说:“还有事说。”
范家柱这才看到站在门边看着他们的梁淮青,被他听见也脸不红心不跳地冲张凡凯笑着,手朝着磁带店门口挥着说:“好好好,耽误事了哈,你俩聊,你俩聊,没事来我这店里坐坐,一起吃顿饭。”
梁淮青看着张凡凯大步往门前迈,朝他调侃似的说:“年关不是最忙的时候,怎么有空来我这。”
这次轮到张凡凯自我打趣,“这不是我那生意不行吗,来你这看看。”
他走到门边,笑着从烟包口抽出根烟,往他左边的手背碰下,往上抬了一下下巴,挑眉说:“咋样?”
还咋样。
范家柱看他年纪不怎么大,款还摆的挺大,主动和他说半天话还爱答不理的,他扭脸无声地呸了一口。
梁淮青不知道,他们这些街坊邻居可都门清,什么好兄弟,好哥们的,朋友遇到难事不照样揣着明白装糊涂,见死不救,谁又比谁高贵。
梁淮青没跟他来虚的,拒了他塞过来的烟,进门给他搬个凳子说:“撑不了几天,也快关了。”
“那不是正好,来我这呗。”
张凡凯把他不要的烟刚塞进嘴里,就意识到他这话接得太自然,也太快了,反而显得奇怪。
梁淮青刚坐下掏出烟包,闻言抽出烟的手一停,抬脸无声地看着他。
张凡凯和他对视了一眼,眼睛绕开,他把嘴里的烟又放回手里,指着这破破烂烂的地,转着话题说:“早说你开这店就不行,这点地方还不够人伸两条腿的,能赚个什么钱,趁早关了也好,我这就等着你来呢,机器全给买到位了。”
“你说干,我现在就能提前把三个月的工资给你付了。”
梁淮青果断拒绝,“不干。”
他这耳朵早就被他这车轱辘说得起茧了,他伸胳膊接过许听榆拿过来要他检查的练习本,干脆把话说死,“实在不行我还有个车子,往县里跑跑货,够吃饱饭再说。”
“你看,你就犟吧!要我说你就臭矫情。”
张凡凯恼火了,他可想不通,“你老奶再恶毒也把你养这么大,教了你一好手艺,人不是说,养育之恩大于天,她还没从坟地爬出来,你还先过不去那个坎了,人都死了,你该拿着这门手艺吃饭就拿起来,该过去就得过去,又能怎么样?”
果然一提到这事,梁淮青练习本后的脸色就变了,眼看着他放下本子像要跟他翻脸,张凡凯不想把关系真闹僵,摆手说:“行行行,别生气,我以后都不说不就成了。”
梁淮青也不待见他了,起身点着烟,赶着人说:“你往我这来,专门撒个气的。”
“哪能啊。”张凡凯顺着他的脚步,一起走到门外他停车的街道口,站在路边说:“就上回你让打听那事,我留意了几下,听柳兴说想收养的那户人家就住栏杆那片,两口子四十来岁,不能生育,妇女是个瘸腿平时在家给人做做衣裳,他男人会门手艺整天做豆腐出去卖卖,家境普普通通,没啥大钱,但也算能过得去。”
“人家态度表的好,说是只要有了孩子,两口子可劲赚钱,往后家里一定供他读书,你看啥时候有空,两家见个面,合适了把这孩子送去就成。”
他以为做了个人情,起码也能让他再考虑考虑去他那炒茶的事。
但没成想,梁淮青听了,像根本忘了这茬,忽然被他提起没有预料那般,手指无意识地弹着烟灰刚掉落还没吸的烟身,陷入了短暂的空白。
“你这啥脸色。”
张凡凯认识他这么多年,哪能看不懂,直接毛了,“当初是你要找收养,兄弟我费劲帮你打听,你现在店都开不起了,过阵子还说要去跑货,这不雪中送炭正好有了下家,你不赶紧把这包袱甩开,还想养到什么时候?”
梁淮青走了几步,站到他的车边不声不气的抽着烟,唇齿张了一下,大概是想反驳,但他根本无力反驳。
对啊,当初是他主动要找的收养,现在又正好赶上他自己都没着落,为往后生计发愁,总算能先抛开一个负担的时候。
他还在犹豫什么。
张凡凯拉开车门坐了进去,他瞅那孩子不讨人喜欢,也不机灵。想到某种可能,他趴在车窗上,不太确定地问他:“你总不是养出感情了吧。”
没,不可能。
梁淮青下意识就在心里否认,但真要说出口,那几个字却卡在他的喉咙口,怎么都说不出来。
他脚踩着路边硌得脚疼的石子,来回出溜几下,压了半天眉毛,闷着一口烟,说:“他家那条件,能养得起吗。”
“你还挑上了,人各村吆喝卖豆腐,不比你往后跑货一天赚那十几块钱稳当。你自己往后吃饭都得再想想,还想干啥。”
张凡凯意识他把话说重了,找补着说:“要是你看不上人家那条件,那我替你养着,你往我那工作去。”
梁淮青往他脸上斜了一眼,没劲和他胡侃,烦躁着说:“行了,你把嘴闭上。”
张凡凯摇摇头,把写了号码的纸递出车窗,“得,我多管闲事,这我座机号,想好了给我打个。”
走前,看见他停在店门口的自行车后座装上了竹筐,努努嘴问:“还在去看葛大爷?”
“嗯。”梁淮青看着那张纸,说:“有阵子没去,给他买点菜送去。”
许听榆抱着他的拼音本站在店门口,侧歪着头看梁淮青下午就把店门上了锁,表情透着困惑。
梁淮青什么都没说,转身走的时候顺手把他的本子塞进上衣口袋,领着他进了丫丫服装店。
脚迈进店门的许听榆跟在梁淮青身后完全忘了其他的事,他一心扑在店内一排排挂满的衣服上,见梁淮青拿了件衣服在他身上比对着,意识到是要给他买新衣服,整张脸都遮不住的开心。
梁淮青看这件衣服大了,找到卖儿童衣服的角落,又拿起件棉袄摸着里面的棉花充不充实,瞥见许听榆踮脚扒着衣箱,在他脚步小幅度蹦蹦跳跳。
他抬了下嘴角,看着棉袄的花样,问:“这么高兴。”
许听榆两眼笑得冒着期待的星光,像怕他不知道他有多开心,非常用力地点点头。
导购员走过来问:“想要件啥样的?帮你挑挑?”
梁淮青周围看了一圈,“拿两件质量好点的。”
许听榆站在原地,黑圆的眼睛盯看着他跟上导购员,手里拿下墙上挂着的那件蓝色棉袄走过来,他脑袋瓜转了半天,忽然意识到什么,一把别开梁淮青走到面前,拉起他胳膊要试衣服的手。
梁淮青呆了一下,看手里棉袄的颜色挺适合男孩,他再移着视线看向许听榆。
他低着头,两胳膊紧紧夹放在胸前,手指不安地互相揪抠着,右脚一下一下磨压着左边的鞋帮子,总算鼓足勇气仰头看着他,尽管已经在很努力地憋着了,但他的眼里还是噙满了两泡眼泪,望过去的眼神透着无助和急于确认的急切。
梁淮青暗自捏紧了棉袄的袖口,忽然知道他在误会什么。
但他没解释,就应该这样,他知道了也好,正好可以顺势说了,还在等什么。
送他走不过是迟早的事,他要去养一个孩子根本是不切实际,那户收养的人家再不济也比他东跑西跑稳当的多。
可这些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的话,在脑子里的话绕了半天,最后却堵在心口。
梁淮青低下和他对视的眼,伸手去拉他的胳膊,嗓子带着难以说明的喑哑,“哭什么,明天过年了,给你换身衣服。”
他避开的视线,拽着他胳膊塞进一条袖口的举动,犹豫的眼神,都是在明明白白告诉他。
我不要你了。
许听榆说什么都不肯要新衣服了,他原地急得直跺着脚,拼命想甩开梁淮青硬要他试衣服的手,濒临崩溃的情绪再也强忍不住。
他两手抱在胸口,小脸往上仰,嘴巴大张着嚎啕大哭。
梁淮青扯下衣服,站在他的面前,看着他的眼泪从眼眶不断滚出,顺着濡湿的睫毛一滴滴往下砸。
他很了解自己是一个最烦声音刺耳,也没什么耐性的人,看他这样不管不顾地闹着,早该烦透了。
但他下意识产生几欲冲出口的火气,梗在胸口怎么都无法张开嘴,因为他知道他在闹什么,误会他带他来店里的举动又意味着什么,他以为装不知道,就真能骗过一个内心敏感的小孩子。
许听榆的哭声像千斤重的拨子,一下一下弹压着他太阳穴之间始终绷紧的那根弦,哭得他头阵阵发疼,那些发不出的火气全部积压在他身体里,左冲右撞。
他陡然把左边那只空落落的手握成拳,看着他问:“你还要不要。”
许听榆身体哭得一抽一抽,不忘把头左右使劲摇着,甩出的眼泪滴在梁淮青紧绷的手背上,从温热渐渐到一片湿凉,浸着他那颗超出他所控慢慢揪起的心。
梁淮青摔下衣服,走出了店门,“不要算了。”
他一股气走到店门左侧,蹲在马路边,情绪的严重压抑让他拿手来回搓揉着额头,直搓到他的眼眶隐隐发着热。
他眼睛往左边的口袋瞥过去,拿下揉搓额头的手想去掏出烟包,但掏了几次都没顺利掏出,好不容易拿出来,他手腕往后弯久了一时没拿稳,烟包失手摔掉在了地上。
梁淮青盯着那包烟,咬紧了牙,很想站起来一脚踩下去,但他只看了一会,那股急需发泄的火气随着他低下的视线,慢慢散了。
他徒劳地背过手搓了两下后脑勺的头发,低声骂了句,艹。
更多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愤怒。
“早跟你这婆娘说我戒烟了还不信,你看哪个老板发烟我真抽过,瞧瞧这攒的四包红塔山,低价卖的钱过年拿回去都够我老娘在村里花几个月。”
范家柱扒开塑料袋的烟,嘚瑟地拿胳膊肘刚往外捅了两下,就被他媳妇一把打掉,她赶紧把塑料袋攥起来,左右看了两下,小声说:“行行行,你最有本事,赶紧收起来。”
梁淮青看他们正往这边走过来,在外面闹怎么都不像样,他站起来回到店门口,看着一见他来就擦着眼紧追上来的许听榆,说:“走,回去。”
梁淮青把手头剩余的钱都翻找了出来,除去一个月管理费店租金和房租还能余下零星几点,他抽出一百块钱,剩下的都拿宽布包好,放进屋里堆放衣服的大包最底下压着。
他看着背影一哽一哽趴在桌边吃饭的许听榆,出门前说:“我晚点回来,你在家锁好门。”
“你看你这孩子,来都来了,你还买啥东西,你还记着我,能来看我,我这心里就别提多高兴。”
葛大爷挤着眼尾的褶子,伸出枯树皮般的双手,和梁淮青坐在土房的堂屋烤着火。
梁淮青看着眼前破铁锅里熊熊燃烧的火光,随手往里面再添了根树枝,笑笑说:“应该的,你以前也没少帮我,我都记着。”
“唉,那都算啥帮忙。”
也就是他前几年老伴还没死的时候,挑着扁担往乌集那边卖菜的时候,遇到了才刚十岁出头,热得晕在路边没人管的梁淮青,把他拖到阴凉地方给口水喝,后来每次梁淮青来看他的时候,把他当成自己孩子那样,给他几分钱让他拿去买个零嘴。
梁淮青每次都不要他的钱这么多年还能记得来看看他,反倒他自己两个儿子一个闺女自他老伴没了以后,再也没回来过,更别说给钱买东西。
想到这,葛大爷唉声说:“也多亏你来看看,我还能多活几年。”
他刚说着,没等梁淮青说话,就看见半开的木门外边窸窸窣窣飘下了雪。
“下雪了,一年又一年过得可真快,你看你才来一会天都擦黑了。”葛大爷浑浊苍老的眼睛看着外边感慨着,再不舍也得送他走了,他撑着膝盖站起来说:“回去吧,再晚了路上积雪打滑,你骑车不好走。”
梁淮青戴上手套,出去踹上车脚蹬,回头看了眼隔着细碎的雪,扶着门边孤零零目送他的葛大爷,摆摆手说:“下回再来看你,回屋吧,外边冷。”
他路上骑得快,就怕雪下大了,但等他把车锁进店里,走路回着南后街时,路上的雪还是堆积到一踩一个脚印,发着滋滋的声响。
梁淮青绕了三个弯,走到长廊房的巷口,刚甩着头抬起手指前后拨掉头发上的落雪,就看见第四户的蓝皮铁门大开,屋里手电的灯光一明一暗,一个高大的身影在翻箱倒柜找着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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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