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草回来了,她没有看见我,便径直走进了自己的家。
望着她的背影,我感到有些孤单。
像是第一次意识到,她有自己的家,我却只有我一个人。
我怏怏不乐地返回姥姥家。
姥姥手里端着半个葫芦瓢,正在喂鸡,一边呼唤,一边把手里的稻谷撒向鸡。看见我垂头丧气地样子,便问我:“莉莉,你怎么不高兴了?”
姥姥家的人虽然对我很亲切,但是妈妈长期不在身边,我并不敢太放肆,一直都很乖巧。我嗫嚅半天说:“姥姥,为什么我妈妈不能陪着我呢?”
说完这句话,我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
姥姥看了我一眼,笑着说:“你妈妈要去赚钱呀,赚钱养活你。大人们都要去赚钱,不然怎么生活呢?”
我听了并不满意,隐隐约约觉得这个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姥姥又转头去做饭了。她总是这样忙忙碌碌的。其他大人也是。
一天,我看见同村有个小孩子背着书包去上学,心里很是羡慕。我的眼晴不觉直勾勾地町着她看,心想:我也想要有这样一个书包。
她转过身,特意朝着我炫耀着自己的书包,对我说:“我上学认识了好多字,你没有上学,就不认识。”
我听了心里一阵堵心,她说的是实话。一时间,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任由她的骄傲在我们中间扩散。
这时,海草在我身后大声说:“我妈也给我缝了新书包,我也要去上学了。”
海草的妈妈方婶精明能干,我确实见过她给海草准备的书包,上面还绣着花草,着实漂亮。那个女孩子听到海草这样说,便没有了刚才的气焰。语气软了下来:“你上学以后还要写作业,我每天都要写作业。”
海草说:“我妈会给我买作业本。”
木讷的海草此刻牙尖嘴利,同样面对着陌生小孩,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这个时候,我开始想念妈妈。
一个月后,妈妈又来看我了,这次是接我回天城住一段时间。
我兴奋极了。
妈妈带着我去郑州坐车,在汽车站等车的时候,我说:“妈妈,我渴了。”
妈妈看了一眼四周,周围人来人往,车辆穿梭不停。而她身上背着一个很大的布袋,里面装着棉纱。
她把东西放下,对我说:“那你把东西看好了,我去那边给你买个冰棍。”
我答应了。
我感觉自己在原地等了好久、好久,总看不到妈妈来,心里有些担心。我看到大巴车像是一个巨大的长方体盒子,周围人多,司机缓慢地挪动方向盘,避让着行人。
旅客提着沉重地行李去赶车,神色匆匆。
这些情景都让我感到害怕。
我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腿也站麻木了。朝着妈妈去的方向看了好半天。
我想妈妈是不是迷路了,就朝着妈妈指的地方走去。没有看到妈妈,我又往回走,结果找不到自己原来的位置。
我哭了。
这时,一对打扮时尚的年轻人走到我面前,弯下腰低头跟我说话:“小朋友,你为什么哭啊,你的爸爸妈妈呢?”
那个姐姐长得很漂亮,穿着黑色的夹克,长发飘飘。我很喜欢她,我告诉她实话。她说:“这样吧,我陪你等妈妈好吗?”
他们陪我等了一会儿,妈妈没来。她又对我说:“小朋友,我的车要开了,你一个人站在这里不安全,你跟姐姐到车上去等好吗?”
我点点头,跟着他们一起上了车。到了车上,她很有耐心地给我剥开一根香蕉,递给我:“小朋友,你不要哭,你先吃根香蕉吧,等你吃完了,心情平复了,阿姨再带你去找妈妈。”
我只好接过香蕉,香蕉是稀罕物,我吃到嘴里,却察觉不都快乐。心中暗暗着急:她为什么还不带我去找妈妈?
他们两个在轻松地聊天,我胆子小,不认识他们,也不敢催他们。
我心事重重地看着窗外面。很担心妈妈找不到我,会伤心难过,想着,我就留下了伤心的泪水。
阿姨很细心,拿着纸巾帮我擦掉眼泪,轻声安慰说:“不要担心,阿姨想想办法,一定能帮你找到妈妈。”
我点点头,只敢心里着急。想要下车去找妈妈,又不知道如何去找,阿姨说帮我,就只能依赖她。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骚乱声,心中吃惊,燃起了一丝希望。有一丝念头闪过,趁乱下车,赶快找到妈妈。
但是阿姨看着我,我只敢心动,身子不敢动。她并没有强制要求我什么,我只是太乖了。
人群中有人说:“……所有的汽车都不能开出去。”
有的人赶时间,着急问:“为什么?”
接着,我听到妈妈的声音震耳欲聋:“莉莉!莉莉!”
我听到后,拿着吃了半截的香蕉站起来,朝着车门看去。
她的表情近乎癫狂,怒火像是要把整个汽车站点燃,周围的人都被她的样子震慑住。几个带红袖章的车站管理员在后面跟着她,阻拦道:“同志,你不要这样,我们会想办法的。你这样会扰乱我们的管理秩序。”
她抢步登上我这辆车。
车上的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车辆周围已经围着一群好奇的群众,人们议论纷纷。
有人在说:“发生什么事情了?”
一个说:“听说是孩子丢了,正在一辆车一辆车地找。”
另一个一脸同情:“在汽车站丢孩子,那还能找得到吗?人流量这么大,人贩子坐上车就跑了。”
一个说:“这妈妈也真够粗心的!”
一个说:“她找就找,也不能不让其他车辆走啊。她跟管理人员说,没找到孩子,哪一辆车都不许出去!”
我喊道:“妈妈,我在这儿。”看到她我很高兴,但她的样子太吓人,我在想她是不是要打我。
看到我后,她盯着我,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我。我看到后面的管理人员松了一口气。
她久久地看向我,大大的眼睛里,饱含着深沉的感情,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她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是斥责我:“你去哪儿了?”
我吓哭了,直觉自己做了天大的错事,扰动周围这么多人观看,非常丢脸。
我说:“我等你等的时间太久了,我等不到你,就去找你,你去哪里了?”
这时,那两个年轻男女也站起来,不动声色地看着我们。
“你怎么上了这辆车?”妈妈问。
我回头指着他们说:“是这个阿姨带我来的。”
妈妈和其他人的目光都看向那对男女。
女人争辩道:“我看她一个人坐在那里哭,害怕她被人贩子抱走,就带她来这里,等下就帮她找妈妈。”
妈妈问道:“那你怎么不带她去找我?还带她上车?等会儿车开走了,上哪里找她妈妈?你是不是人贩子?!”
女人有点生气地说:“我好心好意地安慰她,你还这样说我。她一直哭,我就想先安慰一下她。我正在想办法,你就上来了。”
我看她们吵个不休,心里害怕。
周围的人有的帮那个女人说话,有的帮妈妈说话。
“人家也是好心帮忙。”
“她应该把这个小孩带到警察局或者是带到管理处,带上车就说不清楚了。”
那对男女才20出头,男人帮助女人辩解道:“谁拐她了?她在那里哭,我怕别人把她拐走,才带着她!你自己问问,我是经过你孩子同意才带她走的!”
“她找不到爸妈,你为什么不把她送给警察,为什么带她上汽车?你安什么心?”妈妈大声吵回去。
我很为妈妈担心,她的嗓门虽然大,我们这边却势力单薄,我感到很恐慌。
我想说:“妈妈,我们走吧。”
我不知道那对男女是不是真得想要拐走我,他们现在看起来好委屈,但是又很不礼貌地对妈妈。刚才他们还很亲切地对我,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我不想吵架,只想离开这里。
后来,工作人员劝住妈妈,妈妈才一路骂着带着我下车。她强势地装出很厉害,不好惹的样子。
我想她内心是恐惧的,恐惧让她不顾一切。
妈妈也没有报警。
我们走出这个地方后,妈妈的情绪也逐渐平复了。她并没有打完,只是不时地看看我,摸摸我的手。像是失而复得的宝物,
她反复问我当时的情景,问得多了,我便也混淆了自己的记忆。每一次说得都会有出入。
“我只是离开一会儿,你为什么不能在那里等我呢?”
“我感到你离开了很长时间,我在那里很害怕。”
“那对男女有没有想要拐走你,他们对你说了什么?”
“他们就是安慰我不要哭,给我香蕉,说要带我找你。”
“妈妈,他们真的要拐走我吗?真得是人贩子吗?”
妈妈沉默了。只是意味深长地说:“下一次你不要乱跑。这次真得要把我吓神经了。”
我回到天城后,父母每天仍要去做生意,便只有把我锁在房间里。
他们告诉我:“要乖乖地在房间里玩,等爸妈下班后会给你买礼物。”
我便高兴地同意了。
一个人在家里玩洗衣服的游戏,困了便睡一会儿,一个人也能玩得开开心心的。
只要是在自己的家,就觉得自由和幸福。
因为这里有爸爸妈妈的味道。爸妈回家后,我已经在床上睡着了。
他们打开门,看到我睡着了,感到很欣慰。今天给我带了一个玩具小娃娃。
把我叫醒后,问我:“莉莉,醒醒。”
我睁开眼睛看见爸爸妈妈,感到幸福极了,也不困了。炫耀自己在家帮妈妈洗了衣服。
妈妈很感动,转过头,偷偷擦了擦眼泪。
爸妈给我带了姑姑家的小米绿豆稀饭,小包子。
姑姑下岗后,跟姑父在外面出摊,卖稀饭。爸爸白天在公园卖冷饮,晚上去夜市姑姑那里再卖一会儿。
天已经很黑了,我在小饭桌上吃饭。
妈妈说:“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每天把孩子锁在家里,饭也不能准时吃。她小,也不能带出去做生意,怕顾不上她。叫你妈过来看孩子,你妈也不来。她自己的亲孙女,凭啥不看?”
爸爸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她不来有她的难处。”
妈妈说:“有啥难处能比亲孙女重要?我看就是重男轻女!你妈对我们是没有一点贡献,这么难的日子,她都不帮,自己的亲孙女,她看过几天?等她老了,也别想要让我伺候她!”
爸爸说:“奶奶没空,你让她姥姥看就行了。”
妈妈说:“都是奶奶看孙女,哪有姥姥看的?她姓李,还是姓方?我妈欠你们李家的?”
爸妈拌几句嘴,便各自气鼓鼓地到一边休息去了。
这天是个阴天,爸妈休息,在家里教我算数学,我没有接触过这些,很抗拒,只想着玩。
爸妈看见我不听话,很简单的几加加都会算错,便威胁我,要带我去找姑姑。
姑姑李润英是一个个子很高,皮肤黝黑,神情严肃的女人。她对我不苟言笑,常说爸妈把我惯坏了,面对我常常是一幅看不上的样子。
我看见她总会觉得害怕。
她们家住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上个月刚生了一个女儿,正在坐月子。
我听到他们说去找姑姑,便吓得哭了,哭着说绝不去。
但是没有用,我站着不动,他们就一边一个,把我架起来,一路拖着去了姑姑家。我一路嚎哭,声嘶力竭,内心感到深深地绝望,只觉得自己会死在那里,还吓到尿了裤子。
父母觉得我不好好学习,需要吓唬一下,也是为了向妹妹印证自己并不娇惯孩子。
他们不管不顾地把我拖了一路。
到了姑姑家,她的头上蒙着一块白色的头巾,怀里抱着一个柔软的婴儿,正坐在床上。
我站在门口,浑身臭烘烘的,鼻涕流到了嘴巴里。
姑姑问我:“三加二等于几?”
我不敢不说,想了一会儿说:“等于六。”
姑姑瞪了我一眼。我又吓哭了。
姑姑气势逼人,父母站在姑姑面前,爸爸陪着笑,那样子就像是一个售货员,而我是等待别人挑选的货品。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父母会让我这样被人羞辱?这也是成年之后,引发我们矛盾的起点之一。
那天,我们一家看望姑姑后,便回去了。当天我有点沉默。
第二天妈妈出摊回来,给我买了一个漂亮的绿色塑料碗,我又开心起来了,忘记了那天他们做出的让我绝望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