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塔C楼三楼,重症治疗科,墙上原本三组轮换值班改成了四组。
四组为机动岗,杨沙溪和陈东昱的名字挂在上面。两人都是S级的,看起来挺唬人。但等级这种东西和工作经验,尤其是哨兵没什么直接关系。
新批了一个办公室给他俩使用,四组后面是否还要继续加人,要看院里的安排。
今天杨沙溪坐班,所有门口路过的人看到他,都面带笑意诚心祝福,“恭喜!”
杨沙溪拳头捏紧,青筋暴起,拿起通讯器又给陈东昱打了过去:“让你回来,你人呢?!”
“回来了回来了!我买都买了,我给修理队拿点……”
“滚回来!!!”
杨沙溪几乎是用砸的把电话挂了。
“来,新上任的杨组长,交班。值班记录写在上面了,辛苦了。”任天真敲他的门,“怎么样,还适应吧?”他问,打量了一下房间,然后接着说:“哎,才新婚就把你俩安排值班感觉有点过意不去呢,毕竟糖都吃了。”
“主任,你确定你今天都准备这么说话吗!”
任天真笑嘻嘻地进来,“哎呀,我以前只觉得陈东昱这小伙子挺不错的,但没想到是真的挺不错的!哎呀哎呀!行动派啊,我看走眼了。”
舒开换好衣服过来接他,站在门口不进来,看杨沙溪黑着一张脸,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心下大快!“别说,那个奶糖挺好吃的,不知道他在哪儿买的我回头去买点。”
杨沙溪抱着头,声音绝望:“我真不知道他脑子怎么想的,我今天,从进这个建筑物的院门开始!所有人,所!有!人!……怎么会有人确定搭档以后,脑子里想的是发糖?这是正常脑回路吗?”
他今天上班,准时踏入塔院大门,门卫看到他,冲他喊:“杨组长,恭喜恭喜!”
他当时虽然微笑应了,但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是正式入职,院里发布公示了,要这么热情吗?
路过大厅政务接待,小姑娘笑眯眯和他说:“杨组长早上好!恭喜呀!大厅机器上可以申请住宿哦!”
这句就更摸不着头脑了,虽然这些天嫌麻烦的确都睡在陈东昱家客厅沙发,他好像没跟别人说他没地方住,但人家好心好意……“好的,谢谢!”
进电梯,碰上楼上行政办公室的,“恭喜杨组长!请假的话,我回头把请假单和离塔申请单发给你!”
为什么要请假?为什么要离塔?
但没来及问,因为三楼到了。
电梯在三楼停下,他出门,迎来了一片欢呼。
杨沙溪:?
他在一路世界上最美好祝福中,充满怀疑走向办公室,越走越疑惑,越走越莫名其妙,于是停下来回头,真诚发问:“我能知道,我为什么会被恭喜吗?”
于是他被告知,陈东昱买了很多糖,把所有他待过的地方都发了。
“他为什么发糖……”杨沙溪捏着拳头,觉得头好痛,脑子要萎缩了。
几乎是异口同声,“庆祝你们二测百分百匹配!耶!”
“芜湖~!”
“百分百啊,天哪!”
“天作之合!”
……
杨沙溪在全楼层的欢声笑语中颤抖双手,掏出通讯器给陈东昱打电话:“你在干什么?!”
“嗯?你到了吗?我以为你今天要多睡一会儿呢。”
他说完这句话,背景音里发出一阵尖叫。
“我只是睡在你的沙发上借宿,你能不能把这句话完整的重新说一遍?”杨沙溪压着满腔情绪,感受着那些必须要打马赛克才能爆发出来的词儿在他的胸腔里到处乱撞。
“呃……我以为你今天要在沙发上多睡一会儿……这句话怎么了?”
像在讲笑话,充满了吐槽、腹诽、梗、抖包袱与鸡同鸭讲。
“我不想在电话里骂人,你来办公室。”杨沙溪忍得胸疼,手抖。
“可是我才发到档案室……”
“给老子滚回来!谁他妈一大早到处发糖跟别人说你匹配了什么意思啊?匹配度只是证明我们两个可以一起给病患治疗,你到处发什么糖?发糖干什么?啊?!”
“……你怎么生气了?匹配上搭档了不能发糖吗?我还没有这么正式匹配……”
“不能发,不准发,给我回来!!!”
“……哦。”
他挂电话时声音还挺委屈,杨沙溪已经快爆了。作为一名向导,始终是会照顾到哨兵的情绪的,分化的时候这一点似乎就已经刻进了DNA里。但是,不代表自己已经肺气炸了还要在意哨兵此刻在委屈什么鬼东西!
他还委屈!
他还委屈!!!
“他是觉得他自己找不到老婆吗?”舒开合理但坏心地推测。
任天真更是上道:“小狗老婆你好!”
“任天真!”
任主任摆领导架子,呵斥新人怎么没大没小的直呼上司名讳,虽然新婚就被叫来值班的确有点不人性化,但塔嘛!还不就是这样!“北塔虽好,已成过去,人要向前看。小狗老婆,你要适应。”
然后光速撤离303区域,人走了老远还听见他猖狂大笑。
陈东昱大概在十分钟后,出现在三楼,鬼鬼祟祟地往重症四组办公室走。从他出电梯,杨沙溪就感觉到了这个家伙的迂回路线。
也太他妈迂回了,还去了趟厕所!
时间战线拉太久,又多这么多槽可以吐,杨沙溪已经没有生气的心情了,绝望都不是热乎的,微波炉里加热过了。
导致陈东昱终于出现在他视线里时,他只有一个十万分嫌弃的眼神。从那家伙畏畏缩缩进门一直注视到他窜进里屋去换衣服,最后翻了一个大白眼。
陈东昱穿好白大褂,找了本基本原理的书,从里间又悄摸的出来。
杨沙溪这下连个眼神都不给他。
陈东昱走到自己桌子前坐下,酝酿来酝酿去。
“我就是第一次正式匹配,有登记的那种,”他说,“一时高兴请大家吃糖而已。没有别的意思。”
杨沙溪不理他。
他把理论书翻得哗哗作响,狗满屋子焦虑乱窜,快要忍不住的时候,门口忽然来了人。
“是杨组长吗?”来人问。
陈东昱愣在当场。
张凌霄出院了,大病一场,伤了精血,头发花白。他顶着一头白发站在四组办公室门口,朝杨沙溪微笑着道谢。
“怎么样?恢复的还好吗?”杨沙溪把他让进来坐下,又仔细问。他观察着张凌霄的状态,是一种说不出来的释然和放下,才察觉自己原来也刚松下这口气。
张凌霄打量这个房间,看到陈东昱坐在一边,朝他淡淡地点了点头算打招呼。
“去看过齐暖了?”杨沙溪觉得他想说。
张凌霄微微低头,“嗯,任主任的重塑很成功。”
“任主任是精神场重塑经验最丰富的重症科医生。”杨沙溪说,“你不用太担心。”
“嗯,不知道从何担心起。”张凌霄苦涩地说。
从病床上睁开眼,整个世界都变了,他好好地躺在303的病床上,感受着自己毫发无伤,意识里一些常人看来可怕的画面,让他泪流满面。
他听见杨沙溪和陈东昱在门口对话,听出来那话好像就是说给他听的。他也不想这么理性,这么冷静到近乎冷漠地去分析他俩话里的意思。
杨沙溪和他临链过,气息熟悉,后知后觉想起来这是当时控制过他的医生,所以来道一声谢。这是他醒来以后唯一一个感受到熟悉的向导。
唯一一个。
他去看齐暖,齐暖打着外支架固定,全身不能动,虚弱地和她的主治医生交谈。她的父母在里面面容憔悴地陪着她,又在看到自己的时候求自己暂时离他们女儿远一点。
齐暖虽然虚弱却精神很好。
任天真给她复查,出来跟他说,齐暖的性格有些变化,可能亲近的人会更明白一些。
他这几天,天天蹲在齐暖病房外,听她清醒时和家人、医生、护士的对话。
齐暖笑得更多了,即使重伤如斯,还能开玩笑,会使小性子,会喊疼,会嫌药苦,会不想挂水,会半夜疼的掉眼泪,会心疼爸爸妈妈让他们不要担心。
不像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她成熟懂事。现在的她好像回到了他俩当年刚认识的时候,齐暖身上少女的气息如此浓烈。
他悄悄地放出一点精神力,齐暖完全感受不到。问了任主任,对方说一来她受伤很重,精神上虽然没什么问题了,但注意力都会聚焦在外伤上;二来她刚刚精神场重塑,虽然重塑仍然是基于她自己的意识,但始终是虚弱的,可能连等级都达不到受伤之前;三来她还没有精力去凝出精神体,或者说她还没有想把自己的思想意识放在这件事上面。
三人一起去看望齐暖。她躺在床上,脸色与唇色都发白,术后虚弱,吊瓶里药剂一滴一滴顺着输液管流进她的身体。
“恢复需要时间,肋骨戴着外固定至少一个半月。术后还要注意休息,不能导致骨折段移位,不然恢复的时间更长。”
齐暖睡得不舒服,嗓子似乎有点痒,想要咳嗽。这一咳,顿时疼得眉头紧皱,龇牙咧嘴,然后生生把自己疼醒了。
“有效咳嗽还是必要的,”杨沙溪上前看她,“呼吸困难吗?”
齐暖睁眼看见是医生,轻轻摇了摇头,“不困难,就是震的有一点疼。”
“疼得厉害的话,给你上镇痛。抑制剂也开一点,人舒服点。”
齐暖弯了眉眼,“谢谢你医生,我还好,还能忍。就是房间里有点热。”
陈东昱站在杨沙溪身后,一只手还抓着张凌霄,生怕他情绪不稳,冲上去说些什么不合适的话。
本来不应该把他带着,但他实在是太惨了。
“你只能说他还是齐暖的丈夫,是合法监护人。”杨沙溪纠正陈东昱的胡说八道。
房间里的墙上有温度湿度仪,温度在24摄氏度,是较为适宜的。可能病患的体感和健康人还是有差异。
空气里出现了荒原的味道,还是那种针叶林的青涩,寒带岩区的冷冽,灰扑扑的味道。
齐暖听着杨沙溪给她说一些术后注意事项,慢慢地在这样的气味里再次闭上眼睛,睡着之前梦呓般说:“真好闻啊……”
陈东昱更加用力地抓住张凌霄,后者身体越抖越厉害,压抑不住的泣音,一点点在病房里散开。
齐暖的家人很快赶来,又把张凌霄赶走。但这其实并没有什么作用。齐暖失忆只是忘记了她的感受,她的经历,过去的一切客观存在,尤其她和张凌霄的事很多人都知道。她之后总会接触到这些,知道过往。
“但那不一样。”
“是不一样,不过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你得允许一切发生,并且接受它。”杨沙溪插着兜回办公室,陈东昱缀行他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为什么会发生’这种问题不会因为发出疑问就消失的。”
“嗯。”陈东昱似乎很能理解,感同身受,就算没人看他也一直点头。
杨沙溪深深呼出一口气来。
他没有回头,但当下这种与他人交流心意相通的感觉很好。确认匹配,成为搭档以后的陈东昱有一种莫名的责任感上身,总喜欢把自己纳入他的世界里去,一刻不停地分享他的东西。
杨沙溪抓抓头发,掩饰自己陷于松弛感里的愉悦。
两个人走出常规院部,往特部走。塔院内景观花开得正好,一大片一大片热热闹闹的无尽夏,粉色渐变至深蓝紫色,娇艳又绚丽,优雅又梦幻。
“花开的真好啊!”杨沙溪喜欢这种一大簇一大簇让人觉得热烈奔放的植物。
“花语也好,象征健康和美满婚姻。”陈东昱展现他在绿化队待过的基本素养。
此时此刻,多么应景的可爱的美丽物什。但杨沙溪在听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啊,是小昱呀!糖真好吃,你终于长大啦!”花丛中冒出一个戴着草帽的老爷子。
老爷子精神矍铄、动作敏捷,卡卡两下剪了塔院的景观花。
杨沙溪:……
“哦,这位就是你说的杨主任啊?”
“他现在是重症四组的组长。”陈东昱纠正。
老爷子笑眯眯,“哎呀,主任组长都一样,我们小昱人可好了!你们要好好的啊!”
杨沙溪:……
他紧两步想解释,被老爷子一把将无尽夏塞了过来,“这个好养,插瓶,给足水,能放好久!漂亮!寓意也好!真好啊小昱!”
陈东昱点头:“嗯嗯!”
杨沙溪:……
老爷子朝他们挥挥手,转身钻进花丛,一眨眼不见又去干活了。
“我们绿化队的钱爷爷,身体倍儿棒,能倒吊单杠!”
杨沙溪看他一眼,那一眼里的情绪浓烈的能砸陈东昱脸上。
“呃……”陈东昱掏口袋,“吃吗?”
一大捧绣球花被狠狠塞进陈东昱怀里,杨沙溪头也不回地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