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记事簿 第10章 海的女儿

自上绘画课以来，今天大约是杨若头一次第一个冲出画室。看到林希远远走来，她不住地催促，“林姐姐，你快点！来不及了！”。

“急什么”，话是这么说，林希脚上的步子却是不自觉地加快了。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一辆自行车前，开了锁，林希拍拍后座，略有些得意地对杨若说，“喏，快上来吧”。

自行车是林希今天特意骑来上课的，为了能赶在日落前到达海边。杨若知晓林希素来喜欢步行上下课，愣了几秒，反应过来后，立马欢天喜地地坐上后座，气势十足地喊道，“出发！”

杨若轻轻扯着林希的衣角，林希微卷的头发在暮光下摇晃着细碎的光，偶有几根扫过她的脸颊，痒得她心直发烫。街边的铺子，天边的霞光，归家的路人，自她眼前，经她身边，又落在她身后，她喜欢的人正载着她经过世间万物，穿越整座城市，去追赶一趟落日。她于极致的柔情中忽而生出一种粉身碎骨的勇气，她很想大声告诉她，“林希，我好喜欢你！”

“林希！”

“嗯？”

“我...”，话到嘴边又萌生退意，“我们会不会赶不上啊！你再骑快一点！”

“好！”

轻轻环住林希的腰，心砰砰砰地剧烈跳动着，掩饰般地，杨若再次催促，“林姐姐，我抓稳了，再快一点！我们一定要追上日落！”

腰间微凉的触感令林希微微一震，她再次应道，“好！”

抵达海边时，落日的归意已尽染了彼岸的云，溺于一大片橘色的海中，时深时浅，似沉浸，似呼救，于浅处沉沦，又复于深处求生。缱绻诡谲，温柔异常。

杨若侧头看向坐在身边的林希，海风将她的头发轻轻吹起，柔软的发丝在她耳边肩头抚来抚去，她便悄悄散了头发，又往林希身边挪了挪。

察觉到杨若的动作，林希脱下风衣，披在了她的身上，“刚就觉得你的手凉得不行，别冻感冒了”，杨若无从解释自己的举动，只得将风衣裹得紧了些，慌乱的视线移向无边无际的大海。

那些关于爱情的古老传说，总是会在你遇到某个人时，焕发出真实的生命力。于杨若而言，这个人是林希。如果是林希的话，那么，她愿意相信那位拥有蔚蓝色眼眸的人鱼公主，以声音为代价，忍受尖刀刺入身体的痛苦，只为了走向王子。

阵阵海浪声中，这段日子以来与林希相处的点点滴滴再次涌向杨若，轻轻握住她指尖对她说“别怕”的林希，把她拥入怀里跟她说“会好起来的”的林希，剥开她过去生命中的迷雾的林希，接纳她突如其来的小心思的林希，会在她面前大笑假嗔的林希......如果是林希的话，她也想是小人鱼，以她已有的和将能有的全部换一个林希。

林希拍了拍出神的杨若，“想什么，这么入神”

“想到了《海的女儿》，正在为小人鱼为了爱情的奋不顾身而感动”

“你承受过痛苦，你坚持下去了，你已经超升到精灵的世界里来了。通过你的善良的工作，在三百年以后，你可以为你自己创造出一个不灭的灵魂”

“什么？”，杨若知道林希背诵的是《海的女儿》最后的段落，她有些明白，也有些失落。模糊地明白林希想要表达的意思，清晰地失落林希并无意与她谈论爱情以及她能为爱情生出怎样奋不顾身的勇气。

“小人鱼不是为了王子离开大海，忍受痛苦的。她是为了获得不灭的灵魂”，林希未能察觉少女旖旎的心思，继续道，“记得小人鱼和祖母的谈话吗”

“‘假如人类不淹死的话’，小人鱼问，‘他们能永远活下去么？他们会不会跟我们住在海里的人一样死去呢？’”，杨若起了个头。

林希很自然地接道，“他们也会死的，他们的生命比我们还要短暂。我们能活到三百岁，但我们没有不灭的灵魂，得不到一个死后的生命。相反，人类有灵魂，他永远活着，即使身体变为尘土，他仍然活着”

“难道我没办法得到一个不灭的灵魂吗？”杨若接道故事中小人鱼的提问，停顿了片刻，复又向林希提问，“那什么才是不灭的灵魂呢”

“我也说不好。大概是小人鱼没有为了变回人鱼，将匕首刺入王子的心脏吧。你对于自己的认知，对于世界的期待，对于事物的坚持，一切出自于你而又归于你的存在，或许都可以是构成你不灭的灵魂的部分吧”

自林希明白自己对杨若的心意起，她便没有想过要逃避。她的犹疑皆来自于对于杨若心意的不确定。杨若遇到了自己，因她生活环境的闭塞，便认为自己和她从前见过的人都不一样，因而产生好奇，又由好奇产生爱恋。她知道探究心是催发感情的必要条件，但她明白这条件并不充分，起码不足以支撑她所期待的未来，两个人并肩走过漫长岁月的那种未来。

所以，她宁愿等，等到她长大，等到她分清依赖与欢喜，等到她走过更长的路，见过更多的人，还是愿意走回到她身边的那一刻。

但无论她等不等得到那一天，无论将来她身边坐着站着的是否是自己，她都希望她的小朋友不会因爱而丢失自我。思及此，林希看向杨若的眼睛，认真地说道，“王子是小人鱼向往人类世界的原因之一，或许是最重要的原因，但小人鱼所有行为的内驱动机是她对于不灭的灵魂的追求。所以，小若，将来无论你爱上了什么样的人，你也要知道，你可以为了爱奋不顾身，但你一定不能为了爱舍弃自己的核心，况且，若是真的相爱，自是会通过彼此，更加了解、接纳和热爱自己的。”

杨若似懂非懂，面上显出些迷茫来。杨若总是能轻易令自己的心软成一片的，察觉到话题过于严肃的林希为了活跃气氛，想到了自己准备的礼物，“好啦，大好的日子，我们来谈点轻松的话题，你闭上眼睛”

杨若大脑一时还未转化得过来，难得十分顺从地配合闭上了眼睛，很乖巧的开口，“我闭上啦”

林希拉过杨若的手，将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放在杨若手心，然后开口道，“好啦，睁开吧”

“打开看看”

杨若顺从地打开盒子，便看到了一条手链，手链上的蝴蝶和林希那条一样，不过是粉紫色的，她听到了林希对她说“生日快乐”

原来她都记得，记得自己状似无意提起自己的生日，记得自己说生日想来海边看落日，记得那天傍晚的那句“林希，你的蝴蝶手链真好看”

自她暗藏着对林希的爱意以来，她常常觉得她与林希之间隔着海平面。她在海底，林希在海上，咫尺，又天涯。海底不是她的故乡，她没有用来交换双腿的筹码。她只能一次又一次地仰望海面，海水灌进鼻腔，她带着某种死亡，望着她赖以生存的光。

此刻，微光入了海。奇怪，那么微薄的光，怎么也叫她这样不适应呢？眼里泛着潮意，她愣愣地，不知是否该接受这份贵重的礼物。

林希拉过杨若的手，认真地将手链戴在杨若的手腕上，特意将语调放得欢快，“真好看！粉紫色果然很适合小若。天色晚了，该回去了”

“那回我家吧，我妈肯定做了很多好吃的”

“好～，那先回趟我家，取个蛋糕”

“蛋糕？”

“对呀，上午去市里取拜托我妈寄来的手链，顺便去买了个生日蛋糕”

“早上早早打发我回家，就是为了赶早班车去市里取生日礼物，买生日蛋糕吗”

“...是”

回到家时，季青女士果然已经准备好了满桌子的菜，看到林希手里拎着的蛋糕，又是好一通谢。看着桌子上有好几道自己喜欢吃的菜，林希忽然明白了杨若前几天饭桌上的虎视眈眈，心里觉得温暖极了。

“小若，快许愿吧”

“第一个愿望，希望妈妈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第二个愿望，希望我不辜负妈妈和林姐姐的期待，考上大学”

第三个愿望是悄悄许在心里的，“希望林希幸福顺遂”

一顿饭笑笑闹闹地吃完，天色已经很晚了。十年动荡之后，社会治安形势恶化，季青女士担心林希的安危，便竭力邀请林希留宿，杨若也一个劲敲边鼓，最终将林希留了下来。

夜晚，杨若又缠着林希讲了许多她的故事，只是终于还是没能问出那句，“你是为什么来到这里的，你会离开吗”。

“如果以后每年的生日，都能像今年一样就好了”，这是杨若临睡前的总结语。

“以后每年的生日，你都会这么开心的”，林希揉揉她的头，“晚安”

“晚安，林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