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又下雨了。
叶清踩着水坑,手捏着黑色伞柄。伞面被支得很大,显得伞下少年清瘦又疏离。很像混沌水池中的一尾红鲤,漂亮得吸睛。
这是叶清回到17岁的第一个星期。
也是秦长许出现的第一天。
叶清沉默地走,眉眼又清又冷,像是给什么人哀悼。他走在雨水中,没有迫切之色,好像只是那么几分钟,他就停住脚步。随着“啪嗒”一声,少年如玉的面孔不加掩饰地完全显现,也就是同一时间,他面前的门摇摇晃晃地开了。
迎来的人是个长相还不错的少年,就是笑得太斜了些,看起来就不像什么好人。叶清看了他一眼,那人就把叶清的黑伞接过。
他们往里走,门吱吱呀呀地合上。
还没走进去,拳打脚踢和几声闷哼就传进两个人耳中。叶清神色不变,淡淡地问舒春——也就是那个为他拿着伞的少年:“怎么样?”
“哼。”舒春冷笑了一声,“秦长许这家伙,别的方面没用,就会一个忍字。”
“嗯,没事。”叶清这样说,说完,他好像笑了一下。那是一个让人无法忽视的表情,以及那双眼。叶清的眼睛是绿色的,不知道为什么,仿佛有个瞬间叶清的眼睛和窗外雾蒙蒙的雨水融合了一样。
——那样旖旎、温和。
好像叶清本人就是那样,温和而毫无攻击力。但舒春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他看着叶清往前走,脚步有种平凡的缓。然后在某个对方没注意到的瞬间,踩在叶清影子所对应的心脏处。
好戏,这才刚刚开始。
叶清比了个手势,示意那群人别再继续动手。秦长许伏在地上,纷飞的绒毛、飞扬的尘土归于平静,纷纷落在秦长许的伤口。秦长许在低声喘息,不过这喘息被他克制得很轻——和秦长许本人一样,倔强又傲骨。
叶清没蹲下,只是微微俯下身,撩开秦长许遮了眼的头发。他动作又轻又柔,像是情人间的爱抚,秦长许感受到了他的触摸,不知他怎么还有力气,猛地别过头,错开叶清细腻的抚摸。
叶清笑了一下,他看了看舒春,舒春就明白了,领着一群小弟走了。
脚步声渐渐轻了,像是钟声的余韵,再次归于平静。
叶清轻声问:“知道为什么打你吗?”
秦长许还是不说话。
叶清明白了,短时间内秦长许不会说什么的,那么干脆蹲下吧——蹲下省力一些。叶清喃喃自语:“以前从未觉得你如此寡言。”他的语调还是轻快温和,面上也是一览无余的笑意,下一秒,他直接伸出手,掐住秦长许的下颚。
秦长许本就受伤,伏在阴沉沉的地面,叶清的举动更使他的胸口被挤压,喘不过气。他咳了几声,倒有几分从此咳得难见天日的意味。
叶清看见他苍白的唇色,自然也就看得真切秦长许狼狈的样子。叶清冷笑几声,似是不屑。
他甩开手,秦长许又别过脸。
窗外雨水愈大,阴暗的气息从半开的窗子渗进。凉风的灌入让人感到久违的恶寒,可叶清和秦长许二人都像对风雨无知无觉。
又或者是,两个人之间的暴风雨比窗外更甚一些。
叶清看着秦长许侧过脸的鼻梁,很挺,唇也薄情,发丝长得近乎遮去那双漆黑又毫无温度的眼睛,阴郁、寡淡、死气沉沉,像蛰伏在暗处的兽,找到机会便亮出锋利的爪子。
他恨秦长许,也曾被他的爪子抓伤。
*
上辈子,秦长许和叶清也是在这天见面。秦长许是转进白水一中的——白水一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是个有名的贵族学院。里面学生分三类:第一类,家里有权,黑白通吃,这是A类。像叶清,便是A类的顶端;第二类,家里有钱,是B类,但这类人往往会被A类讥笑嘲讽不提;第三类,是特助生,是C类。
秦长许算是第一类,但他又有些特殊。
他是宋家的私生子。
照理来说某些事情不会发生在秦长许身上的。但或许是B类积压的怨气太久,迫切找一个A类学生凌辱一番以获得扭曲的快感,可能是因为秦长许性格太过冷寂,又可能是因为他上不了台面的身份。
总之,秦长许成为了第一个被霸凌的A类学生。
*
叶清再一次把目光聚焦在秦长许身上,秦长许正扶着旁边布满尘埃的器材,妄图借助外力站起身。但可能是舒春那帮崽子们下手太重,秦长许试了很多次,无一例外,最后都失败了。
叶清是报复他的,恨他的。可是见到秦长许这样的狼狈模样,他又无法辛辣地拍手叫好。
可是为什么呢?
明明是秦长许在上辈子害得自己家破人亡。
明明是秦长许骗了他的情感。
叶清愤恨地甩甩头,像要把各种纷繁复杂的东西全部甩出自己的脑海。他那张一贯漂亮而吸睛的脸上不再挂着一向有着的游刃有余的笑意,取而代之的是恨、厌恶种种复杂清醒的交锋。
人世间总有些情感会长久,非爱即恨。可如果世事都非黑即白那样才好呢。恨与爱共存,还是太磨人。
所以叶清说:“秦长许,你下地狱去吧。”
秦长许,你下地狱去吧。
*
这样的话,本来像是不期而遇的鱼刺,有着口腔都被背刺的刺痛,可如果听的次数多了,便会生出一些无奈的麻木。
秦长许也不记得自己最后是怎么站起来走回教室的了。
一路上遇到很多B、C类的学生,他们大多行色匆匆,和秦长许相逢在路途中,携着一股又冷又劲的强风。看到秦长许衣服上染的鲜血,有为他打抱不平的,也有讥笑。但那都是无声的、神色。
无论心中喜爱或者痛恨,都不能宣泄出口。
这是白水一中B和C类学生心照不宣的规矩。
秦长许一瘸一拐回到班级,本来是想拿了书去专用教室听课,但当他打开柜子的那瞬间,他与一柜子活虫子对视——蠕动,或在某刻抬一抬那个又茸又滑的头。其实很像狼亮出獠牙,只是没有狼具有那般威慑。
秦长许对于这一切早已司空见惯,但更为有意思的是——
他那张一贯死气沉沉的脸露出些似笑非笑的神情,加上叶清刚刚把他的头发撩了起来,秦长许那双锋利又薄情的眼得以显现,有种冷淡的、无法接近但却又控制不住飞蛾扑火的英俊。
他神情松动,带有冰凉的笑意。然后下一秒,直接伸手进了那个满是虫子的柜子。
他拿出一支药膏,旁边的小字条也一并抓了过来。字条上攀着一只探头探脑的虫,终究控制不好平衡,摔死下去。
秦长许并不在意,他只摩挲着字条上的字——似乎并不介意上面黏糊又恶心的东西,只是一个劲地盯着,眼底从未有过的狂热兴奋几乎将那张纸灼化。
那是两个锋利又潇洒的字。
“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