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好笑。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一看到住的那个鬼地方,想到这一天要干的活,有时候真恨不得立刻死掉,一了百了算了。
但是到了晚上,坐在位子上无偿加班的时候,身上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不舒服的迹象,人就立刻紧张起来,惶恐忧虑,担心自己真的没几天好活了。
那这一辈子岂不是很冤枉,来这一趟,只吃了一嘴苦就草草结束了。
那个桃子真的得赶紧吃掉了,任红达想,现在吃一定特别甜。
任红达用电脑和手机一起回复着消息,运动刚刚提醒她今天又是好友里的步数第一。
她站起来活动一下紧张的后背,拿着杯子要去接点水,打算把杯底里的咖啡再冲一冲喝干净,毕竟都是自己掏钱买的。
她人刚一站起来,身体却自己坐了回去,头磕在桌面上。
路过的人要是看见,大概还以为她是想趴着休息一会儿,要是被她的领导看到,说不定还要扣她的工资。
但是刘竹知道,这具身体已经无法再使用了,甚至不堪容纳任何灵魂,她和任红达都从里面被扔了出来。
任红达当然不能接受这突如其来的死亡,然而她无法再支配那具身体,她已经身处另一个世界。
原来的世界里,周围她的同事们都还没下班。
如果立刻有人发现她的异常说不定还有救,然而现在是晚上,大家都很累了,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上只有眼睛反射着电脑屏幕的光。
他们都还活着,还在麻木地为自己的生计努力,但是毫无气力去关注旁边发生了什么,任红达撞在桌子上那沉重的一声没能引起任何人注意。
任红达过去的身体就那么趴在桌上,眼睛都没来得及闭上。
无人问津之时,它正一点点失去弹性,失去温度。
大门永远关闭了,它和环境融为一体,无法再作为任何灵魂的容身之处。
即使还未发生,死亡已成定局。
任红达的灵魂仍没有放弃呼救,她在每一个同事面前呼喊,她试图把桌子上的东西扔到地上。
她还想继续活着,她还不想死!
可是就像她活着时一样,这个世界从不回应她的焦急,她的痛苦。
其他人零零散散都下班了,办公室的灯关了,黑暗戳破了她余下的幻想,她站在自己的尸体边,冲着不知道谁破口大骂:
人活着为什么有这么多口蛋的事
我这一辈子都找不出一点特别的地方
为什么不能和别人一样安安稳稳活到老
凭什么我要这么死掉
再怎么想都是投胎失败了我
既没遗传到强健的身体也没遗传到聪明的头脑
别说财富底气之类的
祖宗几十辈加在一起都没有一点远见
跌跌撞撞活下来了跌跌撞撞长大了又有什么用呢
还不是每一步都走在了错误的路上
有今天也是我活该
反正最后都是一个死
希望没有什么啰哩八嗦的轮回
死了就口巴让我死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明知道努力了也不会有回报
但是不拼命就一定会很快沦落到生不如死
死亡怎么不算解脱呢
老娘以后不干了
千万不要有什么转世
这该死的人生一次就足够了
世界快点毁灭吧
让那些踩着我们锦衣玉食的人和我们这些下贱的东西死在一起
什么高贵什么卑微都变成一团烂肉
我等着看你们的死相
她白天还在唏嘘别人死期将至,却不曾想晚上更年纪轻轻的自己会先走一步。
当时只是一句轻飘飘的惋惜,如今却痛哭流涕,掉着没有重量的眼泪。
任红达想起过去无数个关了灯躺在出租屋里那张窄床上闻着厕所味道的夜晚,当时总觉得那一刻实在是太寂静太美好,希望能就此结束这一生。
然而等再睁开眼睛,又不知道是该庆幸自己吃着垃圾食品的过劳身体又撑了一天,还是,该绝望于又要迎来今天的地狱。
她曾经无数次在心里计算过,继续这样活下去,到死之前能有几天是不用为了生计奔波、完全属于自己的。
那时候她能不能出去玩玩,挺直了腰板走在路上、不必再为这一刻没有工作奋斗而愧疚呢?
现在她知道了,答案是0。她还不想走,但是由不得她。
任红达不见了,刘竹仍旧留在原地,试图去碰碰朋友那只冰凉的手,却连一根头发都无法拂动。
她对着尸体坐下,那双还没来得及合上的眼睛正对着她,里头只剩下了空洞的憎恨,望向上方的虚空。
果然大家对这个世界都有大同小异的怨恨,在任红达的身体里活过一天才会明白那种窒息。
不是因为住的房间太窄,不是因为地铁上人太多,不是因为发消息时小心翼翼的语气。
大概是因为在看不到的地方踩在我们头上的人太多了,哪怕眼睛看不到,背上却能真切地感受到那种重量。
这场疲惫乏味人生的最后一天,见证者只有刘竹一个。
不过也够了,因为实在没有任何值得一看的地方。
哪怕是刘竹现在立刻回忆起来,除了厌烦的心情和重复的工作也没剩下什么。
这种人生,就算掉在地上,也不会有人愿意弯腰去捡,只会随着尘埃被踢来踢去,只有一点点积聚的痛苦不会像这一生一样轻易结束。
大家都站在地上,一双眼睛却都忙着向上看,两只手忙着向上抓。
从来没人愿意低下头,看看自己脚下的一片狼藉,看看那里头浮沉的人。
说起上面的人,谁都忍不住想要吐他们口水,可是眼睛却仍是一刻不歇牢牢盯着,千千万万只手向上茫然地抓着,明知不可能却还是期待着自己有一天能爬到别人头上。
大家都在底下站着,却不断把周围的人连同自己都踩在脚下,连自己也没把自己这样的人放在眼里。
有什么比手足相争更让人心碎。
左手拽右手,右脚踩左脚,只有一张脸高高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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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竹被楼下喧嚷的声音吵醒,她趴在窗台上,手里把玩着发财树的叶子,愁眉苦脸地看楼下在干嘛。
天才刚蒙蒙亮,一家人正忙着把家具往卡车上运。
搬家要趁早,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衷心为能离开这个破烂的小区而感到开心解脱。
汽车开走了,剩下一地狼藉,等着收垃圾的人和捡垃圾的人来清扫。
刘竹贴在窗户上随意往下看了看,突然披上外套就冲出家门,没一会儿偷偷摸摸架着一个不锈钢置物架回来了,进门时还兴奋地撞了两回墙才进了屋。
她拿抹布把架子上上下下擦了两遍,立在墙边代替叠在一起的快递纸箱,怎么看怎么满意。
好好的东西,居然也这么被扔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它是这里的遗物。
这片土地上曾一次次盖起房子,又一次次被推倒,被改造重建。
谁都想要把家打扮成最合自己心意的样子,于是连用了多年的的家具都可以随意丢弃,遑论依附在上面的魂魄。
不把以前的好东西丢掉毁掉,怎么堂堂正正地说它们的坏,又如何能凸显我们现在的好呢。
捡垃圾的老太太已经开工了,正忙着在楼下的废品堆里进行同行到来前的第一次挑拣,她看起来兴致勃勃,翻动垃圾的声音里都带着一股欢快。
刘竹心满意足地倒回床上,也开心地哼着歌,突然想起自己当年的确是在圣诞节唱了首正经的歌,而不是什么恶心的玩笑顺口溜。
真奇怪,刘竹想:“的确是难忘的一晚,但是我那个时候有这么深刻的吗?”
随之而来的记忆里还有那些莫名其妙的短信,刘竹想起那天晚上自己给一个号码打了很多次电话,还发了不少短信,然而第二天却根本想不起当时为什么要那样做,只当是期末压力有点大,一时有点不正常。
刘竹拿起手机想再看看,却突然记起当时实在想不通就删了那些短信和记录,何况前几年换了手机,旧手机已经变成菜刀了。
明明有些事情很不对劲,刘竹却怎么都想不出缘由。
她摆弄着手机,手指顺带习惯性地给汪珐珆打了个电话,听到已关机才挂断。
房间里没有一点声音,她在静默中坐了好一会儿才起来,到冰箱里翻着要吃的东西,太早被吵醒了,她肚子很饿。
哪怕是在难得的假期班主任们也不得闲,学校规定了家访任务,这次轮到了王婷家。
刘竹从九月末就开始提前联系王婷妈妈,然而一直得到的只有不冷不热的敷衍和回绝,直到前两天才收到消息,他们一家趁着放假出去旅游了。
王婷妈妈说刘竹想家访就去吧,反正王婷在家呢。
水果店里,李芸作为搭档老师问:“咱们就这么去吗,不用等她家里人回来吗?说是假期最后一天前回来呢。”
刘竹小声说:“她哪有什么家人。拍照的时候你装作她妈出个侧面就行,反正有张合照就能交差,布置任务的人才不在乎这些呢。”
刘竹一边说着一边挑着果篮里要装的东西,和店主说:“别给我装那么大个的苹果,都快有脑袋大了,看着就不好吃。多给我装两盒蓝莓吧。”
李芸自己有时候也这样糊弄,所以能理解,只是问:“你等会儿还要去哪吗,买果篮干吗?”
店主拿起圣女果,刘竹看着犹豫地点点头,一会儿店主又向刘竹推荐起新鲜的椰子和菠萝,刘竹赶紧拒绝了,一边对李芸说:“反正到家里拍几张照片留个记录就行了,家长一看根本就不欢迎,等他们回来了也不会好到哪去。”
说着扫码付钱,拎起果篮对李芸说:“桌子上什么都不摆也太难看了,只好自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