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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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苏蕴和突发住院以来,苏砚和方溪雾就忙前忙后,不仅身形日益消瘦下来,脸上也是显而易见的疲惫和悲伤。但不管背地是怎样的,当着苏蕴和的面,两人却永远都是轻松笑着的,好像这样就可以欺骗自己也欺骗她一样。
连续几日灰蒙蒙的阴天,卿城终于愿意慷慨贡献一个冬日里的暖阳,如同一个梦一样,金光闪闪地流转,万物似乎都因此膨胀、温暖起来。
苏蕴和望着倾洒进来的阳光,目光停留在那些在空气里纷飞的细尘上,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也轻起来了,被悠悠荡在空中。
“我想去外面晒晒太阳。”她轻声念道。
正在给花喷水的方溪雾停了下来,看了苏蕴和一眼,欢欢喜喜的:“好啊,等妈妈收拾点东西,就带你出去晒太阳。”
苏蕴和还是看着窗外,摇了摇头,“不用了妈妈,我自己去吧,我晒一会就回来。”
方溪雾还想说什么,一旁的苏砚冲她竖了下手,又笑着道:“好,那你就自己去晒,把手机带着,想找爸妈的话就打电话。”
苏蕴和闻言出神了一会,又从旁边抽屉里拿出一直关机的手机,掀开被子,套了件又长又厚的大衣,沿着墙角慢慢走了出去。
医院的侧前方有个花园,太阳普照下来,跟仙境似的,镀着不真实的光。沿着石路往里走,是个不大的人工湖,偶然一阵轻风吹过,撩起一层荡漾,看着就觉得那水很暖。
苏蕴和找了一处长椅坐下,抬头看头顶参天的大树,惊觉上面竟然已经有了一些零零散散的粉色花瓣,但似乎长得还不够牢实,风一晃,花就打着旋落了下来,辗转反侧地在地面铺上薄薄的一层花衣。
春天已经来了啊。
她已经偷了很多天了呢。
真好。
这样的天气真好。
活着的时光真好。
手指触到口袋里的手机,苏蕴和不禁打了个寒颤,拿出来放在膝盖上看着。
良久,她长按开机键。
她的手使不上什么力,错了好几下,才终于打开。
没有署名的陌生号码,孜孜不倦地响着。
那震动,几乎要盖过心跳。
或许是某一束阳光的授意,某一缕微风的恳求,某一片花瓣的哀叹——
她接听了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通电话。
“苏蕴和,北港的雪停了。”
“卿城是不是都快过春天了?我记得你说过最喜欢春天。”
“我很久没做菜了,但打算今天试试,你如果现在过来的话,还可能正好赶上。”
“……哦,我忘了,北港封城了。”
……
很久很久,
“苏蕴和,我有点想你。”
风吹过初春的花香,绵长地拂在她的脸上,她弯唇笑了起来。
祁昭,今天天气晴。
祝愿你能好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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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的走廊,不停歇的是急促而缓重的脚步,淡色的墙壁看上去脆弱而又坚硬,白炽灯将温度照低,各种各样的味道交织在一起,总是难闻,总是刺鼻。
苏嘉青走出来,拍了拍江愿的肩,眼睑青了半圈,“荼荼有话要和你说,进来吧。”
不用再多说其他,江愿已经知道这句话的背后蕴含着什么,她的心仿佛跌入谷底,浑身抗拒地踏出了那一步。
苏嘉青抱住她,江愿头抵在他肩膀上,两人相拥而泣。
“好了,去找荼荼吧,别哭了。”苏嘉青擦干她脸上的泪,亲了亲她的额头,“和荼荼好好说说话。”
走进病房,江愿没看苏蕴和,先是拉了拉窗帘,又是到一边去倒水。苏蕴和见她准备拆车厘子的包装,出声喊住她:“愿愿,不用了,我不想吃。”
“哦……不想吃啊?那就不吃了。”江愿因为她的称呼愣了一下,把车厘子放回原位,面朝窗外坐了下来,“今天太阳真好啊,还是暖阳呢,等——”
“你怎么都不看我?愿愿?”苏蕴和无力地偏过头,问她,“我现在很丑是不是?怪不得妈妈把病房里的镜子都拿走了。”
江愿脸转向一旁,咬住唇死死地忍住眼泪,玩笑般的语气:“瞎说什么呢?你要是丑的话那你哥还要不要见人了?”
苏蕴和笑了起来,发出微弱的气声:“那你回头好么,我想再看看你的脸。”
江愿眼泪唰的一下掉下来,抬手胡乱地往脸上抹了几下,屏着气做深呼吸。半晌,才敢回头。
仅仅一眼,刚刚那么久的心理建设就全崩盘了。
苏蕴和覆上她的手,安慰道:“愿愿,你别哭,我不疼,我现在一点都不疼了,真的。”
江愿埋着头,紧攥住她瘦到让人感觉不真实的手。
“愿愿,谢谢你和禾西,能认识你们,是我的幸运。”
苏蕴和想回握她,但手始终虚空弯着,没什么力气。
江愿不赞同地摸了摸她的脸,“我们都多少年的朋友了,说这些做什么呢?我和禾西才是觉得认识你幸运得不得了呢。”
苏蕴和轻轻摇头,脸色倦怠,“要说的,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江愿猛地眨了眨眼睛,心一路往下掉到谷底,“别这样说,你别这样说……”
苏蕴和唇瓣颤了两下,下巴有轻微的抖动,“愿愿,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我死后,麻烦你帮我,把我房间书桌下、第二个柜子里的东西给——祁昭,有点麻烦,但还是请你亲手交给他。愿愿,拜托你了,谢谢。”
“我不答应你,不可能答应你的。”江愿的眼泪夺眶而出,执拗地摇头拒绝,“你要说什么话,要给什么东西,你自己来,我帮不了你。”
苏蕴和缓缓地弯起唇:“愿愿,帮帮我吧,求你的最后一件事了呢。”
江愿再控制不住,任凭泪水像断了的线一样涌下来。
这时,敲门的声音响起来了。
昏迷醒来后,苏蕴和说想再看看茶园里的茶叶,苏砚方溪雾两人当即驱车往茶园赶,亲手给她采摘了一些。
江愿擦了擦眼泪,站了起来。
方溪雾拍拍她的手,把茶叶往苏蕴和跟前递,“看,我跟你爸挑的,全茶园长得最好的茶叶都在这了!”
苏蕴和笑着,凑近闻了闻,“还是和以前一样香。”
“香吧?”方溪雾把茶叶放在她的床头柜上,亲亲她的脸颊,“喜欢的话妈妈和爸爸每天都去给你摘新鲜的好不好?每天你一睁眼,就能闻到这么香的茶叶,再让你哥给你泡茶叶喝。”
苏蕴和脸上的笑容依旧,但眼里却藏着淡淡的悲哀,她依恋地喊:“妈妈。”
“嗯?”
“下辈子你还当我的妈妈好不好?”
方溪雾脸上温柔而浅的笑在一瞬间凝固住,呆呆地注视了她几秒,眼泪涌出眼眶,如同心里的血在滴。
苏砚手握住方溪雾的肩头,想要安抚,一张口,自己却也是失声。
苏嘉青走过来,手指轻轻地点了点她的脑门,故作轻松道:“有什么想吃的吗?福林路新开了一家香蕉煎饼,泰国小吃,味道好像还不错,我买一份来给你尝尝?”
“哥,”苏蕴和看着他,声音弥漫上一种潮湿的水汽,“我和你说过吧?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哥。”
苏嘉青怔怔地扯了扯嘴角,双眼定在她几乎透明的脸上,“嘁,那我当然知道咯。”
苏蕴和淡淡牵起唇,又迟缓地转过头,望向苏砚。
“爸。”
“哎,爸在。”苏砚响亮地应她。
苏蕴和叮嘱:“爸,你要保重好身体,茶园的事不要再操心了,放心交给哥吧。”
苏砚哽咽:“好、好,爸什么都不要,爸就要你好好的……”
方溪雾再忍不住,凄切地哭出声:“都怪我没早点发现,不然还能多陪陪你,妈妈不称职啊。”
苏蕴和轻轻摇头,动作慢到几乎要辨别不出来,“不,妈,谁都不怪,我谁都不怪。我的遗憾,已经圆满了很多。”
方溪雾将脸贴在苏蕴和的手上,泪水从她的指缝渗下,“不,妈妈让你有了很多遗憾,妈妈因为害怕你离开我,所以一直固执地把你留在身边,忽略了你其实是向往外面的世界、渴望去追逐的一个人。甚至,妈妈即使知道你真正想考的是北港大,但还是给你压力,让你报考卿大,妈妈有太多错了。”
苏蕴和手指极细微地动了动,碰在方溪雾的脸颊上,“妈,我从来没有因此怪罪过你,陪着你们的这些年,我很幸福。”
窗外,茸茸的绿意在萌发。
生命,在流逝。
“雪融化会变成什么?”
“春天。”
她不知道是她强撑到现在终于再撑不住了,还是命数给她的回光返照截止了,在挨个嘱咐完后,她那么鲜明强烈地感受到生命正在一点点地从她的本体中脱离。
所有的气息好像都逐渐在被抽丝剥茧般夺去,光辉普照在她的身上,绚烂地将她包裹萦绕。灿烂尽头,轰轰烈烈驶过来一列看不清模样的幽冥之车,将她光速带走。
她的眼睛缓慢阖上,意识在电光火石间灰飞烟灭。
耳边徒留哭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