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白雾明显在躲着贺知易,以打工为借口早出晚归。
贺知易对此没多说什么,白天就在房间里一刻也不离开的坐在画板面前乱画一通,然后在白雾回来前洗好澡上床睡觉。
也有几个晚上,贺知易能清楚的听到白雾回家的声响,脚步声停在自己房门前,几分钟后又离开。
两个人内心都憋着事,但谁也不说,不愿意说。
持续了两个星期后,贺知易在客厅见到了白雾。
这时已经是傍晚,由于一直没出来,客厅里的灯没开,四周都很是昏暗,而白雾坐在地上,手里抚着小贺,面前的手机放在茶几上,屏幕很亮,应该是在放着什么电影,光亮映到白雾脸上。
贺知易一动不动地看了几秒,终于走上前,停到白雾身后,又过了几秒,也坐下去,盯着白雾的手机看。
确是一部电影——《call me by your name》。
电影已经快要接近尾声了,主角Elio在几年后接到了Oliver的电话,得知对方结婚的消息,Elio重复用自己的名字呼唤对方,Oliver也给予了回应,最后电话挂断,Elio一个人坐在火炉前哭泣。
贺知易看得不是很认真,不过对于两个主角以自己名字作为情感纽带的方式感到新奇,问:“为什么在唤着自己的名字?”
白雾脖颈靠着沙发,弓着背有些懒散,回:“示爱,怀念。”
贺知易没再说什么,白雾的手机暗下,熄灭,屋内很黑,又安静,仿佛没有人在,静默许久,久到白雾终于坐不住,要去开灯,忽然贺知易开口——
“贺知易。”
白雾觉得自己心里猛的一颤。
因为这句不是出于白雾之口,而是贺知易说的。
贺知易再次道:“贺知易。”
白雾呼吸都重了些。
时隔一年再次被别人唤出自己的名字,真实的名字,白雾竟说不清自己的感想,是迟钝,错愕,还是恍惚?
可自他回到十年前,出现在别人的身体里,他就再不是贺知易了。
“别什么都学。”白雾冷声道。
贺知易看清了白雾的手在抖,不动声色地覆上,一股寒意,他不解:“为什么?”
白雾半合着眼,像是回答贺知易,又像是在告诉自己——
“因为,这世上只有一个贺知易。”
——
白雾带着一身雾气出了浴室,贺知易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他的房间,靠着墙,站在白雾一出来就能看见的位置。
两个人的关系确实到了不分你我的地步,但贺知易从没有不经过白雾同意就进入他的房间。
而此时白雾和贺知易都没说话,屋里气氛莫名有些奇怪。
最后是贺知易走上前,去浴室里拿了毛巾,“我帮你擦头发吧。”
于是白雾坐在床沿边,贺知易一条腿站在白雾两腿之间,另一条腿弯曲跪在床上,专心致志地帮白雾擦拭着发丝。
白雾的头发没怎么剪过,比齐肩要短一些,但碎发可以遮住他的眼。
平时他也会觉得头发碍事,随便找个夹子把头发固定,看起来是有那么点精气神。
“马上开学了,学校有些远,你要不要去住宿?”白雾忽然问。
贺知易极其短暂的一顿,又继续手里的动作,“我不觉得远。”
报考的大学就在本地,当初填志愿时白雾还劝过几句让贺知易选省外的另一所大学,但贺知易没有同意。
理由是什么,两人都清楚。
贺知易对白雾的依赖已经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白雾扒拉开吃进嘴里的几根发丝,“来回要一个小时呢,而且如果我哪天有事,不能去接你,你怎么回来?”
贺知易眼睫微颤:“……你其实是不想见我,是吗?”
“……不是。”
白雾拿走了贺知易手里的毛巾,看清了贺知易隐忍着委屈的神情,心中不忍,急忙安慰:“我怎么可能不想见你,我只是觉得……你或许应该试着一个人……”
“可我以前就是一个人。”
贺知易握住白雾的手腕,“我已经一个人太久太久了。”
白雾张了张唇,想说点什么,贺知易已经靠了上来,弯着身体将额头靠在白雾的肩上,拧着眉问:“你也要走吗?”
感到心脏一阵绞痛,白雾想反驳,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他也会离开吗?
会连自己也要离开吗?
贺知易会离开贺知易吗?
白雾属实说不出违心的话。
他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离开。
违反常理的事已经出现过一次,是他穿越时空回到过去,那如若他哪一天又回去了呢?
贺知易怎么办?
届时的贺知易会怎么想怎么做?
他因为一场车祸来到这里,但他不属于这,这个世界已经有一个贺知易了。
见白雾迟迟没有给予回复,贺知易只能自己平稳情绪。
没有人不会离开,贺知易早就知道这个道理。
但知道和能够坦然面对,到底不是一码事。
白雾对他太好太好,而人又是个贪心不足的生物。贺知易会想要更多,索取更多,在白雾对自己的无限纵容里越陷越深,到最后对方想要抽离时,贺知易只会不能接受。
短短一年让贺知易对白雾的情感如疯长的苗,因为极度干涸后忽逢春天,便拼了命的往上拔,长成一颗在名为“白雾”的土地上根深蒂固的参天大树。
别离。
对谁都无所谓,但白雾不行。
可是贺知易到头来又能做什么呢?他从来困不住任何人。
是他如此依赖白雾,却不是白雾如此依赖他。
“那你为什么要接近我呢?”贺知易语气平静,“你仅仅只是为了,帮助我,让我有地方住,让我吃饱穿暖,让我考上大学,然后离开吗?”
“再无其他?”
“……再无,其他?”
贺知易不信邪的一遍遍问,问一遍心就凉下一点。
白雾不敢看贺知易,只说:“我只是想对你好。”
贺知易:“你凭什么对我好?”
问题又回到了那个夜里公园台阶上的一叙。
所以人与人之间原来真的一定会出现问题,即便是自己和自己。
白雾只觉头顶一道强烈的目光一直看着自己,而他再怎么巧言令色也说不清道不明。
贺知易对他的情感太复杂了。
也太深。
甚至很多时候白雾已经猜不出贺知易到底在想什么——这个曾经的自己竟然这般难懂。
亦或者是他从来没有去懂过。
17岁的贺知易从来不懂自己。
于是27岁的贺知易更是不懂,却自以为自己掌控一切,擅作主张来到17岁的贺知易身边,想要改变他的人生轨迹,改变他的淡漠薄情 。
到头来,却让他生却痛苦,让他死却不能。
贺知易退后几步,最后看了眼白雾,道:“我当然可以住宿,我可以自己生活,可以当作从未遇到过你,如果这是你所想。”
白雾咬紧了唇。
眼睁睁看着贺知易走到门口,开门出去。
“可我又能做什么?”白雾在贺知易一条腿踏出时说道。
“我只是想让你过得更好。”
我只是想你不再和我一样。
贺知易还放在门上的手一紧,指尖泛白,他回过身:“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你就一定要出现又离开,却自以为你挽救了我,自以为我真的变得更好了呢?”
闻声而来的小贺好奇探头,又因为发觉气氛不对快速跑开。
“因为我过得并不好!”白雾似是终于控制不住,他一次次投向贺知易的眼神中那一抹复杂的情绪,终于积年累月后瞒不住,“我不想你再和我一样,我想试试看能不能改变过去,即便可能会更糟,但我已经很努力了,我一直在努力让你变得更好,希望你可以走出新的人生,你却不能理解我,你只想要陪伴,但你以为谁会永远陪着你?!”
“所以我宁愿什么都不要。”贺知易握着拳,“我宁愿所有会离开我的人都不要和我相遇相识,如果你一开始就告诉我你会离开,我也一定不缠着你,可分明你自己也没有准备好,分明你自己也在骗自己!”
白雾皱眉质问:“那我就错了吗?我想要你过得更好就有错了吗?!为什么你不能早点懂事,你为什么一定要拒人千里之外?你所谓的恐惧和冷情,不过是你懦弱的借口,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下去以后会过得有多差?!”
白雾像是用尽力气,说完后大喘着气,神色是他自己看了都会觉得陌生,而贺知易站在门边,眼神冷漠,亦是陌生。
此时,两个不同时空的人已经相识一年,18岁的贺知易和28岁的贺知易面对面,仿若一场荒谬的梦。
他们终于互相谴责,互相抱怨。
28岁的贺知易终于开始为自己和曾经的自己争执。
所有人都会问自己,为什么以前不怎么怎么样。
所有人都期待自己,以后会怎么怎么样。
可是他们到头来却发现——
懊悔已是定局;
期待已然落空。
但这并不代表着释然。
还是有人为懊悔所哭泣,还是有人为期待所痛苦。
就好比现在,白雾蹲下身掩面哭泣,贺知易站门口没有上前。
十年,足以让一个人忘记与过去和解,足以让一个人无法与过去共情。
此时,白雾再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走下去,他已经从开始的游刃有余变得茫然无措,当他发觉自己似乎改变不了什么时,悲剧就此注定。
他做不了贺知易的主。
即便他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