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雾让贺知易住进了自己家。
当晚,他感冒了。
连续打了五个喷嚏后,白雾起身去了贺知易的房间。
“贺知易。”白雾趿拉着拖鞋,走到贺知易面前,摇了两下贺知易的胳膊,“我感冒了,去给我买药。”
贺知易十分规整的躺在床上,闻言坐起身,“发烧了?”
白雾不管是发烧还是什么,踢掉鞋子钻进了贺知易的被窝,闷声道:“不知道,总之你去买,楼下有药店。”
半条腿还在被褥里,白雾随意一动贺知易就能察觉,纵然是他贺知易也觉得白雾此时的行为有些不妥。
哪有人感冒就上别人床的?
“你怎么还不动?”白雾探出一个头,他脑子昏,心里就想着使唤贺知易就是使唤曾经的自己,不使白不使,还不耐烦上了。
贺知易:“……哦。”
等贺知易买完药回来给白雾冲了药,白雾胃里暖了,舒舒服服的躺下,理所应当占据了贺知易的床。
贺知易没办法。反正夏天热,就去沙发上凑合了。
况且这比他那个小破屋要舒适太多。
*
吴良偷了班费,被学生处通报批评,在周一升旗仪式时被叫上去念了1000字检讨。
白雾一听就知道字数不多,想当年他被污蔑偷班费的这件事没有得到澄清,写的检讨是3000字。
“我深知,偷钱这一行为不仅损害了他人利益……”吴良用毫无波澜起伏的声音念着检讨。
倒是和白雾当初自己念检讨时的样子重叠。
“我深知,偷钱这一行为不仅损害了他人利益,更是对自己人格的极大侮辱……我反思自己为何会犯下这样的错误。我意识到,是我缺乏正确的价值判断和自制力……”
17岁的贺知易在台阶上如一台没有感情的机器,念着手里被班主任改动过的检讨书,一字一顿承认了自己从未做过的事。
台下同学对此嗤之以鼻,都在指责贺知易的无德行为。
就和今天指责吴良的同学一样。
并且在最后还要加上一句,“换做是我,我一定不会这么做的”。
白雾嘴角扯起一个轻微的笑。
会不会这么做,谁说得准呢?这世上又不是只有一个吴良。
——
很快进入暑假,白雾在家里躺了半个月,之后几天总是出门。
贺知易不知道他去做什么,每天只能待在家里,完成白雾布置好的习题,像个等家长下班回家的小孩。
直到7月底,白雾提前回来了。
一凑近,贺知易就闻到白雾身上的香水味。
像葡萄柚和木质香。
“走吧。”白雾拍拍贺知易的肩。
贺知易:“?”
“这几天待在家里都要发霉了,现在时间刚好,我带你出去吃饭,吃完饭呢就去海边,我骑车载你。”白雾晃了晃手里的车钥匙。
“你这几天都去做什么了?”贺知易的目光落在白雾手上的车钥匙上。
“哦,兼职啊,然后买了个二手小电驴。”白雾走进电梯按下键1??。
贺知易眼神一黯,看到了白雾肩上不经意露出的红痕。
“那怎么不叫上我一起去?”
“嗯?”白雾一愣,随即勾唇笑着道:“你还小,兼职轮不到你。”
“我和你同岁。”贺知易很轻的蹙眉。
和白雾相处下来,他能感觉到白雾是个很成熟的人,有时候甚至不像是17岁这个年纪的人,但这种成熟所带来的,理应如此的保护和照顾,让贺知易觉得不适。
还有点……不满。
凭什么你为我做这么多,却不允许我为你付出一点呢?
“我知道啊。”
白雾侧头看着贺知易,抬手抚平他蹙起的眉,轻声说:“但我想对你好,在我还可以存在于你身边时,为你扫清一切障碍,顺便让你开心。
“别蹙眉,不好看的。”
电梯门开了。
白雾很清楚贺知易的口味,带他去了自己很喜欢的一家餐厅,饭后便去了海边的骑行道上。
“今天的夕阳还是很美的。”白雾启动车子,向后去探贺知易的手。
贺知易不明所以的把手递给白雾。
白雾往前一拉,让贺知易环住了自己的腰,“扶着我,我要在后视镜里看到你。”
胸膛撞上白雾清瘦、骨骼感明显的背,贺知易不自觉停了一下呼吸。
小电瓶平稳的行驶在红色骑行道上,四周云朵被染成了绚丽的锦缎,层层叠叠的铺开。
贺知易适应了一会儿,最终靠到了白雾的肩上。
“白雾。”
没人应答,风太大了,贺知易的声音太小了,没人应答。
“白雾……”
一个人是不会觉得孤独的,因为他一直孤独,但如果有天,他的世界闯入另一个人,那么他大概会发现,原来曾经的自己,也是孤独。
白雾这个人太奇怪了。
贺知易嗅着他身上的木质香,心道。怎么会有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让另一个习惯了曾经的生活方式的人,不敢去设想没有他的生活?
好像是黑白色的世界里突兀出现一抹别的色彩,之后无论再怎么擦去修补,黑白色世界都会变得黯淡。
“你不会是睡着了吧贺知易?”白雾感觉不到身后人的动静,狐疑的扫了眼后视镜,只看到了贺知易圆圆的头顶。
“没有。”贺知易坐直身体,“我醒着的。”
*
高三后节奏很快,白雾和贺知易没了时间耍滑,认认真真开始复习。
班主任抱着一沓试卷进入班级后,神色复杂的扫了一眼最后排角落里的贺知易,咳嗽几声。
“这次月考的成绩出来了。”班主任战术性停顿几秒,“这次进步的学生很多,尤其是……贺知易,在年纪排名上进步了两百名。”
还有些哄闹的几个学生忽然静下。
“当然了,贺知易同学的努力老师也有目共睹,大家要多向贺知易同学学习。”班主任又念了几个进步的同学,便让课代表把试卷发下去了。
白雾回头,欣慰地看了眼贺知易,刚好和贺知易对上视线。
“切,有什么了不起,成绩那么差,进步空间肯定大啊。”
白雾闻言眉稍一挑,看向自己前桌。这人对贺知易尤其不满。
当然,无缘无故的恶意再正常不过,白雾对此人的无能狂怒没当回事,在自己桌上的班级成绩单上圈上贺知易的语文成绩。
67。
“语文这么能这么差?”白雾笑得有些嘲讽意味,和贺知易靠在沙发旁,“具体是差哪了?”
贺知易百无聊赖单手杵着下巴,在答题考上画小人。
“啧。”白雾把答题卡抽出来,一翻,作文没写。
白雾眼皮跳了跳,“……为什么不写作文?”
“不想写。”贺知易无所谓道。
白雾看了眼贺知易,又看了眼作文题目。
这次作文题开放,要求以“我的人生”为标题写一篇作文。
当时看到这个题目,白雾就猜到了贺知易不好好写的可能。
谁知道这人居然直接不写?
“怎么,你对你的人生不满意?”白雾捏了捏贺知易的耳尖。
贺知易头一次拍开白雾的手,说的话也不对劲:“我应该满意?”
“但你也清楚,这是没办法的事。”
贺知易不置可否。
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雨,屋内干燥却泛着点凉意。
“贺知易。”白雾凑近,跪在贺知易旁边,“你不能一直这样。”
“你已经长大了,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有些事情,不是你想躲就能躲掉的,你难道能逃避一辈子吗?”
“我没有逃。”贺知易否认。
“是吗?”白雾面无表情的看着贺知易,“那为什么继续念高中?”
贺知易一颤。
“你不喜欢上学,不喜欢这种按部就班的生活,甚至不喜欢和人相处,那为什么要继续念高中?”
“因为你不敢。”白雾一语道破,“因为你发现与其进入社会,学校更安全,更简陋,更原始。没有利益捆绑着你,你只需要遵守学校的校规,就可以安然无恙。
“可是没有人会像你这样的。”白雾无情的谴责。
贺知易撇开脸,“行了,我不想听这些……”
“你就算要躲,就算能躲,你也马上高中毕业了,就算你上了大学,大学也只有四年,你总要毕业,总要工作,基本的生存条件下,你难道……”
屋内静下——贺知易捂住了白雾的唇。
他的手遮住了白雾的半张脸。
接着贺知易像是被吓到一样,又赶紧松手,起身躲进了自己的房间。
因为他看到,看到白雾的上半张脸,就好像是自己,犹如贺知易捂住了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却发现恐惧即是自己。
贺知易太清楚了。白雾说的一字不错。
他在逃避,他反感人类的生活。
这种一日复一日,对贫穷人来说永远没有自由的生活,让17岁的贺知易望而生畏。
他最讨厌束缚,讨厌一生的束缚。
这样无法自我选择的感觉,就好像当初他被母亲生下,却没人告诉他他的到来无人欣喜。
贺知易早就在贫民窟里看惯了那些人为了几块钱争论不休,不断抱怨着这痛苦又放不下的人生,或是在闲暇时开一些没有营养的玩笑。
这或许是以后贺知易的真实写照。
不同年龄的贺知易站在小巷口,联想到以后自己会逐渐市侩,逐渐失去追逐的力气,逐渐被磨平棱角,和他们一样仿佛被污染了一般,融入进社会这个深渊里。
贺知易就觉得浑身冰凉。
可究竟是对身不由己的畏惧,还是他在画地为牢,只有贺知易自己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