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和32年
正是多事之秋。
皇太子忽然病故,朝局顿时动荡不安。
皇长子自幼便被立为太子,是嫡子亦是长子,自幼聪慧过人,被给予厚望。
贞和帝一时无法接受,一瞬间仿佛衰老了十几岁,好不容易缓过劲,却在一片唏嘘和不解中立了几乎没有人看好的皇七子卫昭聿为新太子。
新太子卫昭聿虽说一直养在皇后名下,算作嫡子,但知情之人都知道其实则并非皇后所出。
非嫡非长本就难以服众,再加上无论出身还是文韬武略,卫昭聿不仅样样不及皇长子,更是不及他好几位兄长。
反对之声源源不断,然而贞和帝一意孤行,最终卫昭聿还是坐上了太子之位。
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多久,变故又接踵而至。
二皇子带头举兵便谋反,中书令通敌叛国,贞和帝更是一病不起……
短短几日,整个大胤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各种大事接踵而至,令人应接不暇。
如今正是非常时期,全城禁严。
各处宫门紧闭,五步一哨,十步一岗,宫内任何人都不得随意走动。
贞和帝病重,每况愈下,已到了弥留之际,只是密而未宣。
一切尚有变数,待一切尘埃落定,方才解禁。
是夜。
太子卫昭聿已衣不解带侍疾数日,正靠在一边闭目养神。
大公公江福海轻手轻脚走进来:“殿下,您晚膳也未进多少,如此这般身体扛不住的,您不如歇一会儿吧?陛下这里老奴守着就行了。”
“不必。”卫昭聿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一动未动,“本宫陪父皇走这最后一段。”
江福海:“殿下,御膳房刚送了些宵夜来,您多少还是用一些吧?”
卫昭聿:“本宫不饿。”
卫昭聿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江福海等了一会儿未等到接下来的指使,正打算将候在外面送宵夜的打发了,主子忽然发话了。
卫昭聿问:“她,怎么样?”
虽是没头没尾一句,但在这大明宫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江福海要是还听不出这个“她”指的是谁,这首领太监的位置也不必坐了。
卫昭聿问的正是自己结发之妻现太子妃——顾倾城。
话说回来,原本这无人看好的七皇子娶中书令嫡幼女也算是门当户对,只是谁也没想到卫昭聿一夜之间竟成了太子,而这太子妃之位可是香饽饽。
如今朝局动荡,中书令又坐实了通敌叛国的罪名……
看好卫昭聿当太子的人不多,觊觎太子妃之位的人绝对不少。
各处势力都已蠢蠢欲动,却没人能体会卫昭聿现在如此这般煎熬:众叛亲离,兄弟相残,至亲病重,今后还要治自己结发之妻和岳父的罪……
这短短几日,这位年轻的皇子,经历了太多。
想到此处,江福海放缓了语调,斟词酌句回禀:“回殿下,今日早些时候御医替娘娘诊过脉了,娘娘胎像已经平稳下来,如今距预产之日还早,只要接下来几日不受刺激,便可恢复如常。午间怀秋姑娘还来回禀,说娘娘今日用的饭比前几日多一些,情绪也没有前几日波动,不过还是不太爱说话。娘娘此时应当已经睡下了,殿下不必过于担心。”
许久,江福海才听到一声回应。
卫昭聿:“知道了。”
与此同时,东宫主殿明德殿忽然喧哗了起来。
顾倾城身边的大婢女怀秋正急的上蹿下跳。
怀秋:“怎么办?怎么办!早上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就见了红!产婆呢?御医呢?人呢!”
一旁的小宫女小声道:“中书令被抓之后,东宫里的人就莫名其妙少了很多,今日下午姐姐回来之前,马侧妃又找了个名头叫走了不少,如今只剩我们几个了。”
怀秋不怒反笑:“你呢,你怎么不跟着走?”
“娘娘平日里平易近人,又时常体恤我们几个下人,是难得的好主子,奴婢感恩,愿意守着娘娘。”小宫女说得战战兢兢但条理清晰。
怀秋问:“你叫什么名字?大多了?”
那小宫女答道:“奴婢叫翠薇,快满十四了。”
“你,不错。”怀秋打量了她一番,“快去把崔稳婆他们都叫来。”
原本顾倾城的产期还早,但毕竟是头胎,又是当今太子第一个子嗣,宫里和东宫都非常重视,卫昭聿一早备了七八个稳婆,就住在偏殿,以备不时之需。
只是翠薇到的时候,竟只有崔稳婆一人了。翠薇也没有多问,忙请了崔稳婆过去。
崔稳婆住得近,一转眼就到了。
待细细查看了一番,大惊失色。
“怕是要生了!”崔稳婆叫了起来。
“怎么会!预产之日还早,尚未足月,这可如何是好啊!”怀秋也面色不好。
此时,去叫御医的几个太监无功而返:“外面忽然多了好多禁军把守,门都出不去,怎么办!”
怀秋更急了:“崔婆婆,你先顶着,你们几个,去门口牵制住那些禁军,你们几个随我往后门走,务必要把御医请来!”
说着,怀秋已经带着几个太监宫女兵分两路。
到底只是手无寸铁的太监宫女牵制不了全副武装的禁军多久,怀秋一行从后门翻出来的事没多久就被发现了。
怀秋带着几个宫女太监好不容易到了御医处,只是此时的御医处灯火通明,却不见一个人。
眼看后面的禁军就要追上来了,翠薇小声问:“现在怎么办?”
怀秋当机立断:“去麟德殿找殿下!”
只是怀秋一行连麟德殿的影子都没看到,就已经被各处赶来的禁军团团围住了。
一个窈窕的身影从禁军身后走了出来:“怀秋姑娘,现在全城都禁严,这大半夜的,你们这群人是要干嘛?造反还是刺杀?”
怀秋怒道:“原来是你!”
来人正是马侧妃,她笑容满面,一副花枝招展的模样,心情极好:“你今夜是见不到殿下的,那个贱人今晚也必须死!而我,将成为名正言顺的太子妃!未来的皇后!”
马侧妃对身后跟着的几个太监摆摆手道:“这几个宫人意图谋逆,全部杖毙!”
说罢转身离去,在一片哀嚎声中笑得更加肆无忌惮。
“顾倾城,今夜就是你的死期!”
麟德殿
繁星点点。
离天亮还有些时候,江福海正出来透透风,只是没想到刚出了主殿的门,就远远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正被两位近卫兵架着过来。
江福海大惊失色,却瞧着这身影十分眼熟,忙近身,仔细一看,正是怀秋!
怀秋用尽最后的力气,扯住江福海衣角:“救救娘娘,救救娘娘!”
好歹是见识过大风大浪的人,江福海迅速冷静下来,吩咐一旁小太监好生照顾怀秋,人立刻冲进了主殿。
东宫明德殿
天空刚刚泛起鱼肚白。
此时的卫昭聿,衣冠未整,披头散发,坐在顾倾城床沿,盯着正在诊脉的御医。
皇后赶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般场景。
约莫两盏茶前。
卫昭聿刚刚踏进明德殿,血腥味就扑面而来,顾倾城躺在床上没有一丝血色,稳婆怀中隐约像抱着个婴孩,却一点哭声也没有,剩下零星几个宫女都跪在一旁悄悄地哭。
卫昭聿就那样站在门口踌躇了许久,不敢再进一步。
他怕。
怕听到自己无法承受的结果。
许久,他才鼓起勇气进去。
婴孩在产婆怀中早就没了气息,顾倾城也只留了一口气。
瞬间有什么东西碎了的声音……
直到皇后的怒喝打破了宁静:“殿下!今日正是非常时期,陛下不过就这一两日了,您要待在他身边!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不能让有心之人钻了空子,这里自有御医,您有您该做的事!太子妃现在正处在风口浪尖,切不可再落人口实,来人,请殿下出去!”
闻言,卫昭聿并没有动作。
那一刻,他想,权势争夺竟是如此无趣。
双方在无声中互相牟着劲,此时一个太监跌跌撞撞跑了进来。
他哭喊道:“陛下驾崩!”
短暂的安静之后,是排山倒海的哭泣声。
卫昭聿在此时茫然起身。
起身的一瞬间,卫昭聿有些恍惚,望着床上毫无血色的人儿,又望了望此时已经哭成泪人的皇后。
那个时候,卫昭聿没想到,这竟是他见顾倾城的最后一面。
……
……
七年后
永嘉7年初秋
一阵秋雨将歇,枫叶还在水洼里打着转儿,鸟儿刚清清嗓子准备开唱。
忽然一辆马车疾驰在林间泥泞的小道上,碾碎了落叶,惊走了鸟儿。
鸟儿还没从惊吓之中缓过神来,又有几匹马儿急急驶过,一点也未停歇。
伊轻尘正坐在这辆马车上,只有紧紧抓着身边的小蝶才能勉强坐稳。
半年前,伊轻尘觉得自己刚从一场长长的梦里醒来,却记不清自己梦见了什么,也记不清之前的事情了,只记得刚刚醒来时,站在门口那位白衣翩翩的道长,脸上挂着笑,意味深长的一句:“可算是醒了。”
在这个约莫是道观的地方,伊轻尘又将养了半年,直到一群人忽然出现,说要接自己回京参加选秀。
直到这时,伊轻尘才知道自己的名字和出身,原来自己名叫伊轻尘,是当朝中书舍人伊文的幼女。
说起这次选秀,那可谓是万众期待——这是永嘉帝自七年前继位以来的第一场选秀大典。
说起来伊轻尘还有三位同父异母的姐姐,据说各个样貌出众,除了一位已经嫁人了,剩下两位也会跟自己一起参加这次选秀。而这群人就是接了中书舍人伊文的命令,前来接人的。
初见这群人,伊轻尘心中还是有不少疑惑的,比如为何父亲会将自己独自安置在这道观之中半年里不闻不问?又比如明明已经有两个女儿参加选秀了,如今又为何这般急匆匆接自己回去?
只是那白衣翩翩的道长对于他们要接走自己这件事,不仅没有半分阻拦还对他们非常客气。最终伊轻尘还是按下心中的疑惑跟着这群人上路了。
好在接自己回去的人里面,有个非常活络的婢女名叫小蝶,这一路给伊轻尘讲了不少京城里的事情,气氛也就不那么尴尬。
小蝶一说起当今圣上卫昭聿来那可怎一个滔滔不绝了的——
现在在位的永嘉帝卫昭聿是一位充满着传奇色彩的皇帝。
他自幼寂寂无名、碌碌无为。
他曾一度不被看好,被认为难担大任。
他却在继位后短短三年用实力让所有人闭嘴。
他功绩赫赫,三日平七王之乱,以寡敌众重创突厥,革新创新,赏罚分明,使百姓安居乐业。
他用情至深,在位七年仅立一位皇后,且常年不入后宫,从不选秀。
据说他继位之时带着亡妻的灵位,接受万民朝拜,此后再不立后。
据说他继位之时立亡妻之亡子为太子,亦为其大办百日冥诞,此后再不立储。
据说他继位之时便中止了三年一度的选秀。
据说他是大胤王朝有史以来嫔妃最少的一位,至此七年间也仅有一子,望永嘉帝广为纳妃的奏折已经快要把宣政殿压塌了,然永嘉帝依旧无动于衷。
虽然这次不知道永嘉帝出于什么缘由再开选秀,但任何一家都不希望错过这千载难逢送女儿入宫的机会。
这厢小蝶还在津津乐道永嘉帝的种种坊间传说,那厢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小蝶一改嬉笑的模样,立刻一本正经起来:“怎么了?”
也难怪小蝶如此紧张,这一路上,伊轻尘一行已经遇到了至少四次刺杀,有一群人一直紧追着不放,原本来接伊轻尘回去的少说也有二十来人,如今只剩下婢女小蝶和两个小侍卫小勇、小力了。
“到京城还有不到一日路程,天色已晚,小勇说怕夜间行路有什么不测,正好前面有家客栈,他去打探打探,姑娘这几日舟车劳顿也累了,如果可以,便暂住一晚,明日再出发。”车外小力如是回答。
听罢小蝶又舒展开坐了回来,继续笑着说:“小姐还想知道什么?小蝶知道的都告诉你!”
这一路上,伊轻尘深知这仅留下的两个侍卫功夫如何了得,也多亏他们伊轻尘才能走到这里,只是即便如此,两人也早已负伤在身。然追杀的人源源不断一波接着一波,且数量只增不减,也不知是何人和自己有这般深仇大恨,想将自己赶尽杀绝。只是再这样下去怕是凶多吉少了。
小蝶见伊轻尘久久未回答,又愁眉不展,安慰道:“小姐放心,小蝶定会将小姐安然送至京城,送到老爷府里的!”
被小蝶拉回思绪,伊轻尘正欲问什么,去前面打探的小勇回来了:“姑娘放心,客栈还有空房,且此次恰好有一支回京复命的御林军在此修整,我已同他们讲好,明日与他们一同回京。为首的梅校尉听说您是中书舍人伊文之女,想见您一面。”
伊轻尘欣然接受。
此间客栈并不大,约莫三四十人身穿铠甲坐在那儿喝茶,倒显得分外拥挤。
伊轻尘一眼便认出了小勇口中所说的梅校尉,走到他面前朝他福了福算是见礼。
梅校尉客气回礼道:“姑娘不必客气,在下与令尊打过些交道,你们路上的遭遇我也都听你小厮说了,客栈简陋,我已将我的房间空出,姑娘这些日子赶路疲惫了,早些休息吧。”
伊轻尘没料到这梅校尉不仅没有一点架子,还如此客气,连忙推辞说不必如此,奈何梅校尉万般热情,推辞不掉,再加上确实累了,便让小蝶带着上楼休息了。
其实对于所谓的父亲,伊轻尘印象全无,还是听小蝶说的才知道个大概。
伊轻尘父亲伊文年少时家境贫寒,当地一冯姓富商见他是可塑之才日后必成大器,便出钱供其读书,并将自己的女儿下嫁于他。而伊文也是不负众望,一举中第。
只是富商之女冯氏霸道,不许伊文拈花惹草,不许伊文纳妾,因而伊文惧内的名声不胫而走。只是伊文本也是温吞的性子,不欲与妇人争辩,再加上冯氏为伊文先后诞下多名子嗣,虽然一直被冯氏压着走,日子倒也和睦。
直到轻尘的母亲出现,不仅给伊府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冲击,也成为当地百姓茶余饭后的必然谈资。
只是不出两年,便听说轻尘母女离开伊府不知所踪。有人说她们是受不了冯氏暴力才离家出走,也有人说她们是被伊文藏起来了,更有人说她们已被冯氏暗害,却没人知道真相究竟为何。
此后不久,伊文应诏入京为官,如今已官至中书舍人。
直到此次选秀,伊文召轻尘回京。
房间里似乎飘着一股淡淡的清香,只是伊轻尘来不及细想,整日奔波逃避追杀已使她疲惫不堪,几乎是倒头就睡。
这一觉可以说是伊轻尘这些日子来睡得最舒服、最安稳的一觉的,一夜无梦一直到正午才悠悠转醒。
小蝶笑眯眯地坐在一旁:“小姐睡得可真香,不过也差不多要起来赶路了,不然入夜前到不了瑞安了。”
由于昨夜睡得实在是太舒服,伊轻尘恍惚了一下才回想起自己还是个正在赶路的人,连忙起身。
瞧见伊轻尘,梅校尉笑着迎了上来:“姑娘昨夜应该是睡得不错,我们差不多要启程了,不然天黑前入不了京就麻烦了。”
伊轻尘没有异议,很快一行人便上路了。伊轻尘也一点没注意到客栈不远处已经被处理得干干净净的追杀者。
这次有御林军开路,也就顺利不少,不必一路战战兢兢疲于奔命了。
路上,小蝶神秘兮兮地说:“小姐,昨夜你睡得正香的时候,梅将军已经帮我们料理了那些刺客,还搜到了一些好玩的东西。”说着掏出一块印着特殊标识的破布在伊轻尘面前晃了晃,“这个奴婢就先帮您收着了,回去给老爷看看,究竟是那家不要命的赶追杀我们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