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羽城深处,幽影殿的磷火比往日跳动得更加狂乱,映照在摩睺罗伽的黄金面具上,流转着诡谲的光晕。骨力如同被抽去骨头的烂泥,瘫坐在一张冰冷的石凳上,昔日枭雄的悍勇之气荡然无存,只剩下被伤痛和恐惧折磨后的麻木与顺从。他沙哑着嗓子,如同最忠实的奴仆,将自己所知关于黑石部、关于漓州边境的一切——山川地貌、部落分布、水源矿藏、猎场秘径,乃至大渊边军几个重要哨卡的习惯性换防间隙、粮草转运的潜在路线——事无巨细,和盘托出。
“鸩”静立一旁,鸟嘴面具下的目光偶尔扫过骨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与审视。几名身着黑袍、手持奇异骨板或兽皮的夜枭谋士,则飞快地记录、勾画,将骨力吐露的信息与夜枭多年窥探积累的情报相互印证、补充。
“……镇南关东北七十里,有一处废弃的采石场,看似荒芜,但其地下有天然溶洞,可藏兵数百……黑石部‘飞鹰涧’下的激流,在旱季会露出几处可涉水的浅滩,但需熟知水势……大渊丙字营的补给车队,每逢朔望前后,必经过‘落马坡’,那里林密坡陡……”骨力的声音干涩,每说出一段情报,眼神便黯淡一分,仿佛在亲手埋葬自己的过去。
摩睺罗伽始终沉默,唯有指尖在扶手上那九只闭目乌鸦浮雕上缓缓划过,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直到骨力气喘吁吁,再也榨不出更多有价值的信息,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如同地底寒泉:“很好。骨力首领,你的‘诚意’,鬼师收到了。”
他目光转向“鸩”:“都记下了?”
“回鬼师,已全部记录、核对完毕。骨力所言,与我‘影蛛’多年探查印证,八成以上可信。尤其是几条隐秘通道和边军后勤的细节,价值极大。”鸩躬身回应。
“既如此,便依计行事。”摩睺罗伽声音陡然转厉,“‘血蝠’骑兵主力,三日内必须抵达‘泣血谷’潜伏待命!‘影蛛’各部,按骨力提供之路径,即刻分批潜入,目标——破坏粮道、散布恐慌、刺杀低级军官,制造混乱,务必让殷天傲觉得处处烽烟,首尾难顾!”
“是!”阴影中传来数声应和,几道模糊的身影悄然退去。
“至于你,骨力。”摩睺罗伽的目光再次落在瘫软的石国叛徒身上,“鬼师赐你新生。从此刻起,你更名为‘骨奴’,暂编入‘影蛛’麾下,戴罪立功。若再有任何异动或隐瞒……”他没有说完,但那股冰冷的杀意让骨力(奴骨)猛地一颤,匍匐在地,连声称是。
“鸩,联络杜允谦的‘暗线’,可以抛出我们的‘诚意’了。告诉他,我们只要殷天傲的人头和漓州的混乱,若能提供殷天傲的准确动向或边军布防详图,夜枭愿以三座边境小城的‘自治权’和黄金万两相酬。”摩睺罗伽的声音带着一丝嘲讽,“另外,请‘迦楼罗’大师来见我,是时候让他的宝贝们,去给大渊的太子送一份‘惊喜’了。”
鸩领命而去。大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骨力(骨奴)粗重的喘息和磷火跳跃的噼啪声。摩睺罗伽缓缓起身,走到大殿边缘,望向脚下奔流不息的地下暗河,河水漆黑,仿佛吞噬了一切光线。
“殷天傲……你的网,或许已经张开。但本师的刀,却要从你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刺入。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
镇南关,将军府。
气氛凝重如铁。沙盘周围,殷天傲、赵贲、周文渊、李崇义以及几名核心将领肃然而立。沙盘之上,代表夜枭势力的黑色小旗开始在一些原本空白或标注为险峻难通的位置出现,尤其是几条骨力供出的隐秘小径附近。
“殿下,根据最新斥候回报以及黑石部游击营提供的线索,确认有多股小规模夜枭精锐,已通过‘飞鹰涧’、‘毒龙涧’支流等路线渗透进来。昨日夜间,我们的一支小型辎重队在‘落马坡’遇袭,伤亡不大,但物资被焚毁大半。同时,靠近边境的两个哨卡遭到远程毒箭骚扰,虽未破卡,但士兵士气受到一定影响。”赵贲指着沙盘上几处新标记的红点,语气沉肃。
周文渊补充道:“木喀王子那边传来消息,他们有几个靠近边境、原本态度暧昧的小寨,近日都出现了陌生人影,寨中开始流传一些不利于大渊、渲染夜枭强大的谣言。普善长老已派人暗中调查、弹压。”
李崇义面露忧色:“夜枭此举,显然是疲兵之计,意在扰乱我军心神,破坏后勤,离间我们与黑石部的关系。其主力虽未现身,但锋芒已露。下官担心,朝中若此时再传来不利消息,或杜相暗中使绊,恐动摇军心。”
殷天傲目光锐利如鹰,扫过沙盘上敌我态势,声音冷静异常:“夜枭动作,不出所料。摩睺罗伽想用这些鬼蜮伎俩,让我军自乱阵脚,为他主力突袭创造机会。传令:”
“第一,各哨卡、巡逻队提高警惕,但无需过度紧张,以免士卒疲惫。遇小股骚扰,以驱离、防守为主,不必穷追,谨防调虎离山。”
“第二,粮草辎重运输,即日起全部改为武装护送,路线不定,且行且隐。通知漓州地方官府,协助疏散边境极易受攻击村寨的百姓入堡、或暂迁内地。”
“第三,命黑石部游击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们对地形更熟,化整为零,反向猎杀渗透进来的‘影蛛’,清除散布谣言的细作。告诉他们,每斩杀一名夜枭探子,或提供关键情报,皆按军功论赏!”
“第四,”殷天傲看向李崇义,“李侍郎,以本王名义,草拟一份奏报,八百里加急直送京城,呈报陛下。内容需详述夜枭犯境、我军应对以及……可能存在的朝中掣肘之忧。语气要恳切,突出边境危急与将士用命,将压力反抛给杜允谦,逼他不敢在明面上做得太过。”
“臣明白!”李崇义郑重点头。
“另外,”殷天傲微微眯起眼,“通知‘幽影’,挑选一队好手,由他亲自带领影卫及影杀,沿着骨力供出的那条通往夜枭‘泣血谷’的最近密道,反向渗透进去。不必接战,只需确认‘血蝠’骑兵主力的确切位置和规模。若有机会……给他们的指挥官留点‘纪念’。”
一道微不可查的波动在角落阴影处闪过,算是领命。
殷天傲最后将目光投向沙盘上那片代表着“落云谷”争议区域的淡黄色标记,手指重重按在上面:“摩睺罗伽若想寻求决战,此地,或野狼谷延伸地带,可能性最大。赵将军,预设战场之布置,必须加快,务求万无一失!”
“末将遵命!”赵贲抱拳,眼中战意熊熊。
……
京城,相府书房。
杜允谦看着手中由特殊渠道传来的、来自夜枭“暗线”的密信,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阴鸷与权衡。信上的条件很诱人,三座城的自治权(哪怕是名义上的)和万两黄金,足以弥补他此次在朝堂上的部分损失,更能借夜枭之手重创甚至除掉心腹大患殷天傲。
但……与虎谋皮,风险极大,这无疑是通敌叛国的十恶不赦之罪,自己虽与殷天傲针锋相对,不过他亦有自己的底线。
他枯瘦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良久,他将密信凑到烛火前,看着它缓缓蜷曲、焦黑、化为灰烬。
“来人。”他沉声道。
一名心腹管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
“给南疆‘那边’传话,”杜允谦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就说,朝廷已有旨意,南疆军务由太子全权处置,我等外臣不便插手。让他们……好自为之,谨守本分,莫要行差踏错,辜负圣恩。”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外,让我们在御史台的人,可以开始准备弹劾奏章了,内容……就弹劾太子在南疆‘擅启边衅’、‘劳师靡饷’、‘结交蛮部,有损国体’。等战事一起,无论胜负,立刻发动。”
“是,相爷。”管家心领神会,躬身退下。相爷这是既不想亲自下场与夜枭勾结,又要给殷天傲背后捅刀,无论胜败,都要让他惹上一身骚。高明,却也更显阴毒。
杜允谦独自坐在昏暗的书房中,脸上露出一抹冰冷的笑意。殷天傲,你想在南疆立不世之功?老夫便让你知道,这朝堂之争,从来不只是战场上的刀光剑影,届时,便是自己亲自下场力挽狂澜的时机。
……
漓州边境,泣血谷。
此地终年弥漫着淡淡的红色雾气,据说是因为土壤中含有特殊的矿物,加之草木腐烂形成,故名“泣血”。谷地深邃,两侧山崖陡峭,植被茂密,是极佳的藏兵之地。
此刻,谷内人影憧憧,却异常安静。数千名夜枭“血蝠”骑兵隐匿其间,人马皆衔枚,蹄裹厚布。这些骑兵身形矫健,穿着暗红色的皮甲,脸上涂抹着血色纹路,背负劲弓,腰挎弯刀,眼神锐利而麻木,如同等待嗜血的蝙蝠。
谷地中央,一处临时搭建的营帐内,血蝠骑兵的统帅,大将“血喙”,正摩挲着自己脸上那道从额角划到下颌的狰狞伤疤,听着一名刚刚返回的“影蛛”队员的禀报。
“……确认大渊加强了巡逻,但主力似乎仍分散在各处营垒。落马坡袭击成功,已引起小范围恐慌。骨力……奴骨提供的那几条小路,确实隐蔽,我军小队渗透顺利。”
血喙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光芒:“很好。鬼师算无遗策,殷天傲果然被那些小打小闹吸引了注意力。传令下去,让儿郎们吃饱喝足,好好休息。明日凌晨,待谷中红雾最浓之时,便是我们出击的时刻!目标——直插镇南关侧翼的‘风吼隘’,打穿它,让大渊的边境,彻底向我夜枭洞开!”
“是!”帐内几名副将低声应诺。
然而,就在此时,营帐外突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几乎融入夜风的骚动,随即一声短促的、被强行扼断的闷哼响起。
血喙脸色一变,猛地抓起手边的弯刀:“怎么回事?!”
一名侍卫惊慌失措地冲进来:“将军!营地外围的暗哨……被、被拔掉了三个!对方手法干净利落,一击毙命,我们的人甚至没来得及发出警报!”
“什么?!”血喙霍然起身,脸上疤痕扭曲,“是殷天傲的斥候?他们怎么可能找到这里?!”
他冲出营帐,只见外围警戒区域,几名夜枭哨兵的尸体无声无息地倒在草丛中,喉咙或心口处有着细小的致命伤口,鲜血才刚刚开始浸润身下的土地。空气中,除了谷中固有的血腥气,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不属于此地的冷冽气息。
对方来了,又走了。如同鬼魅,只留下死亡的印记和无声的警告。
血喙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殷天傲……他不仅知道他们的存在,甚至已经将手伸到了他们的眼皮底下!这绝不是普通的斥候!
“加强警戒!所有暗哨加倍!巡逻队交叉巡视,不得有误!”血喙厉声下令,心中那份出击前的笃定,悄然蒙上了一层阴影。鬼师的计划,真的能如此顺利吗?
……
与此同时,镇南关外数十里的一片密林中。
“幽影”如同没有重量的幽灵,从一棵古树的阴影中滑落,单膝跪在殷天傲面前,尽管殷天傲本人并不在此地,但他仿佛能透过虚空感受到主人的存在。
“主上,任务完成。‘血蝠’主力确在泣血谷,约五千骑。已按您吩咐,拔除其外围三处暗哨,予以警告。其统帅血喙,已受惊。”影的声音毫无波动。
远在镇南关书房内的殷天傲,放下手中刚刚收到的、来自京城李崇义秘密渠道的传书,上面简要说明了杜允谦可能的弹劾打算。
“内忧外患……皆至矣。”殷天傲缓缓踱步到窗边,夜空依旧浓云密布,不见星月,唯有关墙上巡夜火把的光芒,在黑暗中倔强地闪烁。
山雨欲来风满楼。
暗羽已振翅,利刃将出鞘。
南疆的天,就要被鲜血与烽火彻底染红了。